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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触龙步入凤台正殿时,一眼就看到,赵太后已经在座上等着他了,但神情却不像缪贤说的“很高兴”,反倒是气冲冲的,一对略粗的眉毛上扬,像极了一只护雏的老母鸡,而他触龙,好似要来叼走她翼下小鸡雏的鹰隼。
她当然能猜到触龙此刻入宫谒见所为何事。
这明显的敌意让触龙不由咂舌,赵惠文王性格温润,这位齐国嫁过来的太后却是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倘若自己一张口就说长安君的事,她会不会不顾自己是三朝老臣,直接吐自己一脸唾沫,再让人轰出去?
呵,自己一生英名,可不能毁在今天啊,不然可要被外面那早慧的长安君笑话死。
于是触龙的脚步缓了下来,从殿尾到前端不到五十步,他倒是挪了好一会,等走到离赵太后仅有十步的距离时,太后揣了许久的怒气也泄得差不多了。
面对这位路都快走不动的三朝元老,她的确发不起脾气,只好说道:“左师公请坐,今日入宫,所为何事啊?”
触龙也不谦虚,在殿下的榻上跪坐,咳嗽许久,清了口痰,直到赵太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才拱手谢罪道:“还望太后赎罪,老臣腿脚老毛病又犯了,已不能疾走,自先王故去后,不得见太后久矣。对此,老臣虽然自责,但还是私下宽恕了自己……可又总担心太后的贵体有什么不舒适,所以思前想后,还是入宫来看望太后。”
他眯起老眼,仔细打量赵太后:“让老臣瞧瞧……看样子,这些时日,太后可是憔悴了不少啊。”
赵太后将头一偏,叹息道:“烦劳左师公挂念,老妇也老了,现在全靠坐在辇上,靠人抬着才能走动。”
触龙又问赵太后:“太后每天的饮食可有减少?”
赵太后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每日早晚喝点稀粥肉羹罢了。”
触龙微微一笑,对太后谈起了自己的养生心得:“老臣喜稷下黄老之学,此术不但可以治国,也可以治身。《内经》有言,智者之养生也,必顺应四时的寒暑变化,不过于喜怒,节制阴阳而调和刚柔,如此,方能使病邪无从侵袭,从而延长生命,不易衰老。”
“人到五十,五脏已衰,血气不通,其气在上,所以才会没有食欲,必须用时常的走动来疏通上下。是故,老臣近来虽也不太想吃东西,却勉强自己走走,每天走上三四里,就慢慢地有点胃口,身上也舒服多了,太后不如试试臣这个偏方吧。”
赵太后只当这是家常话,又想起长安君也如此劝过自己,怒色稍微消解,只是无奈地说道:“多谢左师公,只是老妇做不到啊!老妇这身子,自从先王逝去后,都是靠着汤药针石撑着的……”
太后面色戚戚,触龙不由动容:“还请太后不要太过为国事操劳,有些琐碎的事,不如交付给大王去做,这个朝堂终究还是大王的啊。”
“老妇又何尝不知?”
赵太后叹了口气,有时候,她也想就此丢下国事不管,只享受天伦之乐,然而丈夫去世前,亲手将赵国交给她,她岂能辜负他的信赖?再苦再难,也得咬着牙做下去,直到自己撑不住撒手黄泉,或者等不成器的赵王丹行冠成年,真正懂事……
一提起政事,两人间的话题微微一断,触龙暗道不妙,便又拱手道:“其实老臣今日入宫,还有一事相求。老臣的儿子舒祺,年龄最小,也最不成材;而臣现下又年老体衰,私下更加疼爱他。故希望能让他递补上宫内黑衣卫士的空额,来保卫王宫。老臣今日厚着脸皮禀告太后,还望太后能允许……”
……
所谓黑衣,是赵国的王宫卫士之称,多数由贵族子弟担任,这些侍卫不必跟随大将去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是比较安全的武职,而且还能伴君左右,常受提拔,是升迁的捷径。
老触龙这是在为自己的后事考虑么?赵太后听后,有一点好笑:“左师公贵为三朝老臣,这点小小的要求,自无不可。对了,舒祺现在年龄多大了?”
触龙笑道:“贱息今年十五岁,虽然年纪略小,但老臣希望趁还没入土前,将他托付给太后照应!”
“十五岁……”赵太后一愣,这舒祺和她的爱子长安君同龄啊。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左师公,你们这些伟丈夫,也会疼爱小儿子么?”
触龙不假思索地回道:“那是当然,男人爱其幼子,比妇人还厉害。”
自触龙入殿后,赵太后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反问道:“比妇人更厉害?老妇不信。”
因为前日就在这凤台,相邦蔺相如,大将军廉颇,平原君、马服君,这些家里也有儿子的将相封君,却丝毫没有体谅她的心情,只知道逼她忍痛割爱……
触龙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是自然,因为在老臣看来,太后疼爱长安君的程度,还比不上对燕后的宠爱呢!”
“左师公,你这却是错了。”
赵太后当即摇头否认:“我对燕后的疼爱,可是远远不及长安君的……”
想到自己乖巧孝顺,这些天来越发懂事的小儿子,赵太后就心中一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能留在身边宽慰自己的,还是儿子啊。
“是这样么?”
触龙却做出了十分吃惊的样子,说:“老臣一直以为,父母疼爱子女,就会为他们考虑长远。”
“五年前,太后送燕后出嫁,登车时,竟握着住她的脚踝哭泣,这是可怜她年纪小小便要嫁到寒冷的北方。燕后去了蓟都后,太后也时常想念她,可每逢祭祀时,却必为她祝祷说:‘千万别回来!’太后这是在为她作长远打算,希望她能在燕国长长久久,地位巩固,与燕王所生子孙,一代一接代地做燕国的国君。老臣如此揣测,可是对的?”
这是事实,赵太后点了点头:“然,左师公说的没错。”
见太后听进去了,触龙乘机说道:“如果老臣没有记错的话,从赵襄主分晋国,赵烈侯为诸侯开始,直到武灵王为止,百年来,历代赵侯子孙被封为封君的,可还有后人继承封地爵位?”
赵太后已经听出了些端倪,却无法否认这件事,只好说:“无有。”
封君制度的特点,是封地和爵禄及身而止,顶多传两三代,就连赵肃侯之子,曾经权倾一时的安平君公子成,他的孙子赵穆现在也是白身,就更别提那些如过江之鲫的王族封君了,没有功劳的话,很难超过十年。
触龙紧追不放:“不光是赵国,其他诸侯,历代国君被封君封侯的子孙,还有谁家能传三代以上,世享封地爵禄么?”
赵太后艰难地摇了摇头:“老妇没听说过。”
就连她最熟悉的齐国,曾经显赫一时,被称为“诸田”的齐王子嗣封君们,也如凋零的秋叶一般,陨落殆尽,贵不过三代。
“诸侯的封君们,他们当中祸患来得早的,就降临到自己头上,如楚国的阳城君。祸患来得晚的就降临到子孙头上,封地被夺,爵禄被收。难道公子公孙的后代们就一定不肖吗?并非如此。老臣窃以为,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这些人地位高隆,俸禄丰厚,都是王室一时的宠幸溺爱,却没有相应的功勋劳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