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临淄宫内,路寝之台上。
路寝之台算是齐王宫的主殿之一,但除却外面的装饰华贵,越往内去,就会惊讶地发现,作为齐王宫主人,君王后的寝宫陈设略旧,足见她的简朴。而且哪怕是入夏的四月份,除正门外所有门窗俱还闭着,隔帘处处皆用的仍是厚锦毡毯之物,并未换成夏日的薄纱。
究其原委,是因为齐王田法章身体不佳,近年十分怕寒怕冷,所以宫内依然保持着冬日的模样。
在别处招待完长安君后,齐王又拖着病体回到了这里,刚进来就说怕冷,君王后连忙让他服下方术士的药丸,又在屋内加了一个铜炉。一时间,室内宫女都感觉到炎热潮闷,君王后也在以绢帕频频拭汗,整个王宫弥漫在香炉缓缓吐出的香气中,有一种古怪的味道,据说这是方术士为齐王调制的,有醒神功效,齐王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等身体稍微感觉舒适一点后,左右无人听见时,齐王田法章才拉着老妻的手,动情地说道:”距你我在城阳初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这齐王能做得安稳,不须操心宫内之事,多亏了吾妻贤惠……“
田法章在做齐国太子时也有不少女人,但在那场五国伐齐的灾难里,他们田氏几乎失去了一切,十万大军丧师于外,临淄也丢了,齐闵王累累如丧家之犬,在卫、鲁、邾各国间仓皇逃窜,田法章则一路流亡到了莒城,后来齐闵王几经辗转,也来到了这里,建立了齐国的流亡朝廷。
或许是老天终于开始报复田氏两百年前对姜齐公室的欺压屠戮,田齐的厄运到此还未结束,秦赵魏瓜分了齐国的西境,燕国乐毅占领了齐国大部,这时候没有参与五国伐齐的楚国却打着救齐的名义,派大将淖齿来莒,齐闵王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楚国的救援,便以淖齿为齐相。
谁料,那淖齿也不安好心,已然接受了乐毅”与燕共分齐之侵地卤器“的条件,待他强迫齐闵王把淮北之地重新划给楚国,又派楚军进驻城阳后,这位一度号称”东帝“不可一世的齐王也就失去了价值……
田法章直到现在依然记得,淖齿将他父亲带到了莒都最为繁华的鼓里街,责问责齐闵王:”千乘和博昌之间方圆数百里,天上下起了血雨,沾湿国人衣裳,大王可知?”齐闵王一脸茫然说:“不知。”
淖齿又问:“千乘和博昌两地之间地裂涌泉,大王可知?”齐闵王也回答:“不知”。
淖齿再问:“有人在宫门口哭泣,去寻找却不见人,走开又听见哭声,大王可知?”齐闵王第三次说不知。
于是淖齿开始数落他的罪状:“天上下血雨沾湿衣裳,是上天告诫大王;地裂涌泉,是大地告诫大王;有人在宫门前哭泣,是有人在告诫大王。天、地、人都告诫了大王,可是大王为何还是执迷不悟不知道警戒?今日淖齿就要为齐国百姓除掉你这个暴虐昏庸、怙恶不悛之君!”
最后,淖齿便派人将堂堂齐闵王抽去四肢的筋,悬吊在莒城社庙的梁柱上,悬吊了一天一夜煎熬而死。
田法章至今尤记得,他父亲临死前的哀嚎惨叫……
齐之国命,至此滑落到了最低谷;齐之社稷,至此不绝若线。
淖齿认为齐国已经没有再存在的必要,打算屠尽齐国公室后,就让楚国吞并莒、琅琊等地,于是大索城阳,四处寻找齐国公子公孙,尤其是太子田法章!
田法章只好剪去一头黝黑的长发,改名换姓躲在莒城太史敫家做佣人。然而太史敫那聪明伶俐的女儿,却觉得这个佣人状貌奇伟,谈吐不凡,绝非平常之人,便时常接济他,甚至与他私定终身……
田法章感动之余,也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这个在危难里结实的女子。
此时,莒城齐人不满楚国的统治,终于有王孙贾站了出来,与愤怒的齐人发起暴动,杀了楚将淖齿,并把楚军赶走,他们也开始四处寻找失踪许久的齐国太子。
目睹齐闵王的惨死后,田法章为人谨慎,害怕遭到诛杀,迟迟不敢站出来,还是在与他私通的太史氏劝诫下,才硬着头皮承认自己是太子,经齐国流亡大臣们确认后,被拥戴为新的齐王……
田法章也没有忘旧,做了齐王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太史氏之女立为王后,也就是如今他面前的君王后!
君王后年纪其实不大,现在才不到四十岁,容貌端庄,愈发有一国之母的风范,闻言一笑:“大王何出此言?只是身体不适时,何必强撑着去亲自召见长安君呢?让相邦或建儿代劳不就行了?“
”事关重大,我不能不亲自过问,岂能让相邦专权?至于建儿,唉……他竟依然是孩童性情,与长安君屡有冲突,我就算将此事交予你,也不放心交给他!“
田法章素来多疑,先前就怀疑过田单,现在虽然借口说将相不可同人担任,罢了田单的相位,可新的相邦,也就是那位振臂一呼带着莒人杀了淖齿的王孙贾,他同样疑虑重重。
放眼齐国,唯一能让他信任的人,就是君王后了,在妻子面前,他甚至都不用称孤道寡。
随着齐王的病势一日重过一日,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见儿子又平庸碌碌,已然萌生了死后让君王后摄政的念头,所以许多朝政外交的大事,也开始同君王后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