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让田庄员外善待庄客,必须有让他们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范待制说得对,如果朝廷对事情听之任之,主家必然会让庄客作牛作马,食不裹腹,衣不蔽体。征之史册,从魏晋到隋唐,庄园里的部曲奴婢生不如死,人命不如牛马。我虽愚昧,这些事情还是知道的。但到本朝,严禁私奴婢,无论主户客户,都一样是朝廷的编户齐民。编户齐民不是为了征赋税,而是让他们的命运不再掌握在主家手里,不再是如牛马一样的财物,而真真切切地是人,是朝廷可以使用的人力。”
士大夫的基本功就是读史,汲取古代的智慧,验之当世。徐平说的这些,范仲淹当然是烂熟于胸,不然他也不会对徐平做的事情有如此多的疑虑。
“范待制,现在两京周围,旷野千里,几十年来,朝廷花了无数心力,依然无法改观。两汉时候,这里的人口是现在的二十倍之多,就是隋朝,人口也是现在十倍。地方还是这个地方,怎么就养不了那么多人了呢?原因当然是很多,如果一条一条列出来,可能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但有一点最根本,中原土地平旷,虽说是沃土,但与江淮相比却贫瘠得多。中间黄河又水患不断,几乎年年成灾。都说小农耕田,三年应当存下一年的粮,但现在的中原,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地方可是不多。隋唐开漕运,自然是为了供应京城而不得不为,但也让中原粮价直接与江淮拉平。江淮的土地都还开垦不尽,中原这里的地怎么开垦出来都是赔钱,是也不是?中原是三京所在,天下根本,这样下去终归是朝廷隐患。”
这种宏观的经济分析就不是范仲淹擅长的了,听了徐平的话,觉得有些道理,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实际上漕运对中原的农业有巨大的抑制作用,当然是没有错,但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是因为各地的种地成本不同,有多少是因为官府强行平抑粮价,就不是几句话能够说得清楚了。不过中原一带的恢复,确实是京城迁走漕运改道之后的事。
“中原耕种田土不容易,如果换在其他地方倒也罢了,无非粮价高一些。但三京是朝廷根本所在,粮价高不起来。周围的百姓,很多宁可进京城里面做闲汉,都不愿意耕种土地。这是大势,可不是靠奖励农耕就能解决的。大农庄与小农相比,有更多的钱,就可以买更好的农具,修水利改良土地。他们能从土地上获得更多的财富,也比小农更能对抗不断的天灾,就能把周围的土地开垦起来。到农庄里做庄客,怎么也比在京城里做游手好闲的闲汉好,这些闲汉不知惹出了多少事情!”
范仲淹缓缓地道:“兴建农庄的好处徐待制已经说得清楚了,我也听清楚了,那各种弊端呢?如何防止前朝虐待奴婢的事情重演。”
“这些弊端是大农庄与生俱来的,无论如何也无法防止。”说到这里,徐平抬手止住要开反驳的范仲淹。“但天下间的事情,哪里有十全十美没有弊端的呢?就如范待制要让小农安居乐业,又何偿没有难以开垦荒地的弊端。朝廷要做的,只有扬长避短,用朝廷的力量把这些弊端的影响减小到最小。如凡是农庄庄客,都必须有官府认证的契约,时限还不能太长,庄客不满意了能够另换别家。当然最重要的,是朝廷自己也要参与进去开农庄,给庄客的待遇立个标杆,在别家干得不满意了,庄客可以到官府开的农庄来。”
说到这里,徐平笑了笑:“如此做,范待制不要说三司与民争利就好。”
“我没有那样食古不化。不过,徐待制有把握把这些事情做好?”
“不做又怎么知道能不能做好呢?事情只要利弊分析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然后就认真踏实地去做事了。事事瞻前顾后,停在这里,总不是办法。”
范仲淹看着眼前浩瀚的金明池,想了一会,点头道:“既然徐待制已经把事情都想的清楚,想来是有几分把握。这样吧,过两天我上个奏章,提请此事诸司集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