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十, 韩菀接郇都急信。
此时王驾入山已深,杨夫人不再有讯传回,偶有合适宴席就出出面即可, 她轻松不少, 可专心处理郇传来事务。
只这一日, 却有飞马急信至。
打开一看,韩菀眉心登时紧蹙。
郇都出大岔子了,几个关键大契约被栗氏同时夺得, 一时石氏乐氏遭到重大牵连, 合围形势急转直下,栗竺抓紧机会强硬突围,隐有挣脱之态。
韩菀脸一沉“怎么会这样”
合围栗氏有失败之虞。
最重要的是, 这几个契约前后她都亲看过的,是稳稳把握的,怎么会这样除非前次内奸没能除干净, 有高位内奸在作祟
韩菀心头一凛“传命,立即回郇都”
商号和合围栗氏乃头一等大事, 随驾她已露过脸,还有母弟可代表韩氏,稍一权衡,韩菀毫不犹豫决定返都。
她当即快步去了母亲院子禀过此事,随即火速离开。
从离邑至郇都有近道。
来时用了五天,乃因山道狭窄崎岖, 王驾仪仗过不了,这才绕了一大圈。
韩菀却没有这个问题的,轻装穿山而过,两日即可抵郇都。
因着时间和路况, 她并未乘车,一同快马赶路。
盛夏日光明晃晃的直刺人眼,有乌云自东而来,却没有一丝风,又闷又热,一行飞骑带起滚滚烟尘。
山路颇难行,只这回,韩菀却没和穆寒共骑。
前后数十近卫簇拥,她挺直脊梁,提缰全神贯注御马飞奔。
穆寒紧随其后。
穆寒侧边是阿亚,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心想和穆寒说句什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
穆寒沉默寡言更胜往昔,除非必他上禀公事,否则他一整天都不带开口的,又跑了一刻多钟,眼见太阳已升至正中,阿亚只好扬鞭稍稍驱马上前“主子,午时了。”
韩菀看了看天色,遂吩咐稍停休憩进膳。
这简装出门,带的都是干粮,罗承领人拾了干柴升起火堆,把饼烤一烤,将就和水吃了就算一顿。
穆寒削净树枝,就着篝火把麦饼烤酥。他烤得很小心,和以前一样,把中间两个饼烤得一点不焦又金黄酥脆。饼子烤好了,他站起身,身后韩菀却已捻起罗承等人烤好放在大石上的饼子。
他默默坐了下来,把手中麦饼撕开,低头进食。
麦饼吃完,水也喝尽了,分出一小队人拿上水囊去取水。
穆寒也去了。
每人都配了两个水囊,一左一右挂在马鞍,韩菀也是。阿亚取水囊慢了慢,故意让给他,穆寒取得一个,另一个被一个不知情近卫手快快绕到另一边扯了下来。
水不难找,山中植被郁葱水源充沛,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穆寒和另一个拿着韩菀水囊的近卫走到最上游,才俯身取水。
山溪潺潺,穆寒洗净囊身,探身出去,取最中间的溪心水。
那近卫已灌满了,见状挠挠头,笑道“穆队真真仔细”
但这水也很可以了,他不及穆寒高,探身也取不到溪心水,笑语两句,随即旋上塞子,装起其他。
穆寒只笑笑,没吭声,待水囊灌满,洗干净塞子,仔细给旋上。
水取回来了,两人先将水囊呈上给韩菀,韩菀渴得很,她伸手拿起其中一个,却不是穆寒的溪心水。
穆寒侍立三步外,默默等她喝够放下,执起两个水囊,一左一右重新挂在马鞍上。
虽知是正确的,但胸腔还是抑不住隐隐钝痛,不尖锐,那种缓慢泛开的沉沉痛楚,很难受。
穆寒闭了闭目,将其悉数压了下来,他极擅隐忍,面上丝毫看不出来。
韩菀余光瞥见,她看着就憋气,愈发刻意不去搭理他,只让他和众卫在一起,不给任何特殊待遇。
但其实大家都知道两人不对劲,知情者不敢言语,但更多的是不知,只道穆寒惹主子生气了,还曾偷偷劝他多多请罪,好让主子气消。
穆寒一律敷衍过去。
再稍作了一刻,韩菀起身,“走吧。”
一声令下,重新翻身上马,一行数十人继续飞速往郇都方向急赶而去。
穆寒默默看韩菀背影,一身深紫骑马英姿飒爽,休息过后,她脊背没再绷得那么紧,背影看着轻松了不少。
他心里也随即轻快了下来。
穆寒安排好前后拱卫,牢牢护在她的身后,如上午一般,继续一边时刻留意韩菀骑驾情况,另一边则留心睃视着前后环境。
然就在此时,却忽有一种危机感无端袭上心头。
穆寒经历过的生死关头不少,他甚至是伴随着危机长大起来的,这种环境和经历千锤百炼下,造就他对危机有一种非常敏锐的直觉。
无需端倪,无需踪迹,一种非常精准的第六感。
骤前头韩菀马蹄趔趄一下,他心跳忽漏了一拍,一缕莫名凉意袭上后脊。
马蹄疾疾,一股潮闷的山风呼啸而至,山道两旁高坡枝摇叶晃草木起伏,却不见雀鸟惊飞,这一块气压仿佛极低,连蝉鸣都一下子轻了下来。
不对
“主子”
身后穆寒骤高喊了她一声,未曾想他竟还会主动叫她,韩菀顿了顿,最终还是回过头去。
“怎么了”
她语气硬邦邦的,瞅了他一眼,不想却对上穆寒一张凝重紧绷到了极点的脸,骤一惊,“怎”怎么了
她话没能出口。
“咻咻咻”锐物割裂空气的尖锐鸣啸,一支信号箭破空而起,在天空爆开艳蓝火花。与此同时,箭矢如飞蝗,自密林中中激射而出,以韩菀为中心兜头罩下。
其中五六支明晃晃的箭矢,对准韩菀后脑背心胸腹,瞬间激射奔来。
变化来得非常突然,韩菀声音戛然而止。
“主子”
穆寒毫不犹豫,脚下一蹬,奋力往前一扑而上。
莽莽山林,重重布置,天罗地网必死地,隐隐杀气,飞鸟尽,虫不敢鸣。
李翳立于高坡密林,看前方滚滚烟尘,很好,已看见韩菀深紫身影了。
他一瞬不瞬盯着,唇角挑起一抹嗜血的冷笑。
手下指挥凝神待命,万事俱备,只等着数十一行踏入他精心布置的埋伏圈。
嘚嘚嘚嘚,马蹄声越来越近。
目标前锋已进入。
然就在此时,骤见穆寒抬头,瞬间环视,电光石火,见韩菀一回头,李翳反应极快,当下一抬手,“放箭”
风云骤变,箭矢激射,寂静山坳瞬变天罗地网,当中五个神箭手,瞄准韩菀背心手骤一松。
破空锐鸣,呼啸而至,箭箭置韩菀于必死之地。
穆寒来不及说更多,奋力往前一扑,将韩菀重重扑倒在地,“砰”一声重响,“笃笃笃笃笃”连续五声,膘马长身惨嘶,怦地倒地身亡。
尘土漫天。
穆寒抱着韩菀,原地一个翻滚,滚至高坡最底下。他手硬生生拽过马尸,挡在韩菀另一侧,穆寒拔出长剑疾挥如白练,硬生生挡下兜头箭雨。
韩菀重喘一声,惨叫声连连,亲卫队身经百战,慌乱只一瞬,迅速反应过来,滚至坡地背靠背,“叮叮当当”硬生生抵过第一波箭雨。
不待第二波,稍见箭矢略疏,穆寒当机立断下令突围,“保护主子”
罗承和他一个错身,穆寒脚尖一点冲天而起,瞬间跃上他看好的一个节点,疾冲而上,横剑一扫,鲜血飞溅。
十数人紧随他之后,箭阵一角瞬间大乱,“主子”罗承轻唤一声,立即提着她的腰,众卫簇拥瞬间趁机冲上。
“放箭”
李翳厉喝一声。
箭矢再次激射,不分敌我。
一张巨大的渔网兜头而下,日光映照网绳隐隐见金属色泽,这网绳编有金属绞丝,竟是一张乌金渔网,刀斩不断,水火不侵,上面还有倒刺,倒刺明晃晃泛着乌,淬了毒的。
众人心下一窒,若被这渔网盖实了,他们必全军覆没
千钧一发,穆寒长啸一声,骤冲天而起,提起全身真气贯于长剑,“咯”
一声极其刺耳的尖锐切割声,韩菀心提到嗓子眼,他竟硬生生迎着淬毒渔网冲上去。
这个时候,什么生气,什么冷战一瞬全抛在脑后了,她骇得声音卡在嗓子眼,一时竟没能喊出声来。
穆寒内息沸腾,瞬间暴起,提起长剑瞬间疾冲而上,用尽全力猛地一划,有火花迸溅,他竟硬生生将这张乌金渔网破开一个大口子。
暴喝一声,一挑,一挥,底下罗承等人和他配合多年,反应非常快捷,立即紧随其后,缠住渔网一边全力一扯,那边抗衡不住,骤然一松。
穆寒长剑狠狠一挥,阿亚按住韩菀诸人猛一俯身,淬毒渔网“呼”一声堪堪从头顶飞过。
穆寒罗承等人迅速回到韩菀身,箭雨仍在,只穆寒挑选的这个位置是包围圈最外围,诸位齐心协力一杀一冲,一瞬撕裂缺口。
李翳眉目一厉,当机立断“杀”
箭阵,渔网,竟统统落空,他毫不犹豫“歼敌一人,赏金五十,杀韩菀者,赏万金,上擢三级”
诸死士精神大振,“锵”一声李翳宝剑出鞘,率人直冲而下。
四面八方树摇草动,尖锐寒光直逼人眼,骤一眼竟多达近二百之众。
韩菀等人心猛一沉。
李翳来得极快,乌金剑一挑,直取韩菀咽喉,穆寒提剑一挡,“铿铿锵锵”二人瞬间已交手十数招。
穆寒并不恋战,他们不能被包围,暴起一阵,稍稍杀退李翳,他立即奔向韩菀。
“尽快撤”
诸位迅速掉头,身边这么多人,韩菀毫不犹豫,往前一扑,扑进他怀里。
穆寒紧紧抱着她,俯身一抄她的腿弯,单臂将她抱起,另一手提剑,迅速往前冲去。
他呼吸稳而急,像小孩子一样抱着她,却抱着很稳,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伏在他的颈间,尽量不给他添麻烦。
她往后看去,李翳眉目冷厉,阴翳的面孔与前世一瞬重合,她咬紧牙关,万万没想到,这一辈子的歼杀竟来得这么早
而且没有丝毫造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