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不以为然,呵呵出声“李丞相不会不知道狱吏的底细吧天下闾右豪强有多少,黔首贫民又有多少狱中被重法所困的豪强,恐怕十中无一。”
他是丰邑亭长,时常要押解犯罪的刑徒;但所闻所见,大都是不慎触犯严法,轻易便破家荡产的无辜百姓,看哪里看得到一个“六国余孽”、“闾右豪强”的影子
始皇帝垂眼不语。即使没有刘邦的消息,仅凭天幕泄漏出的只言片语,他也能觉察出秦法岌岌可危的现状如果那个叫“张良”的人物能在刺杀皇帝之后全身而退,那么于六国余孽而言,秦律与厕筹还有什么区别
现实如此残酷,再议论这秦律的什么“严谨”、“缜密”,未免显得太过于阴阳怪气了
但始皇帝并没有出声赞同刘邦的见解,他的目光依旧停驻于李斯身上李丞相第二次被老流氓堵嘴,正在伏地细思辩驳之法;祖龙正襟危坐,却保留了充分的耐心,等待着李斯慢慢措辞。
这并非是对悖逆罪臣的耐心,而是对法家的耐心。秦行申商之法已历百年,法家与秦制彼此纠葛缠绕,再难分离;任何变法改制,都不能不稍稍顾虑申韩法吏的意愿。李斯掌机枢已久,正是大秦法家的灵魂与首脑,精髓与骨干。自李斯的反应之中,始皇帝将窥伺到法家可能有的应对。
更何况,以祖龙私心而论,他实在也不愿意大举更张,过于伤及法家的根基;如若他们能提出事缓则圆的方案,那么最好不过。
在这一片沉默之中,负责随侍记录的叔孙通博士却突然下拜,小心进谏
“丞相口口声声说宽纵,未免太过于轻视秦法了。”他幽幽道“陛下,即使普赐民爵,要想对付豪强,那也是轻易之极以秦法之细密繁深,只要派出几个酷吏,就足以罗织罪名了“
此语一出,不仅李斯瞠目结舌,就连始皇帝都频频侧目,以极为诧异的眼光望向了叔孙通
酷吏罗织
你叔孙通不是学儒家的么怎么一开口就是申韩商鞅的手段
孔夫子知道有你这么个宝贝弟子么这完全已经成了法家的形状了呀
当然,更令殿中诸位震惊的是,他们仅仅稍一思索,便发现叔孙博士这法家气味重得呛人的建议的确可行,而且相当可行
自秦孝公变法以来,历代秦王斟酌损益,已经将秦律修订为了繁琐艰深的庞然大物,那样琐碎冗杂的结构超乎想象,号称是商君复生也得找官吏补习两年才能上岸。法条如此复杂细碎,正常人自然不可能谨慎遵从;
正因如此,无论天下什么正派人物,只要找个酷吏一一详查,几乎一定能翻出违法乱律的罪行来
说难听点,就是尧舜在世,按秦法细察论罪,都得先做几年苦力再说
那么,诸位闾右豪强的德行能与尧舜比肩么以酷吏罗织的手段,就算真赐给他们爵位,又能抵消几次罪过
这法子既阴损又毒辣,既老道又缜密,真是深得法家刻薄寡恩之精髓。李斯愕然片刻,深深凝视叔孙通
“此法一出,必定议论汹汹。叔孙博士要弃儒投法么”
别说,法家刻薄得太过于裸,还真需要叔孙博士这样的人才
“丞相说笑了。”叔孙博士面不改色“法为儒之分支,又谈何弃儒荀卿为儒门宗师,不也有精擅申韩法术的弟子么”
笑话反正是御前密对,只要消息不泄漏出去,纵使天下豪强都被剥下皮来,又能奈我叔孙子何
众所周知,李斯及师兄韩非子正是荀卿门下的上佳弟子,叔孙博士以此举例,颇得骂人必揭短损人必打脸之要义。
李斯嘴角抽搐,但碍于皇帝当面,不敢施展无双辩才,只能匍匐不动。
倒是光幕中的老流氓大为激赏,不由击节赞叹,音色高昂
“好法子,好法子,叔孙博士果然有管仲、乐毅之才,真正深得吾心”他语气喜悦“那咱替再叔孙老弟描补两句除派遣酷吏监视这些大户之外,还可以开鬻爵之禁,令黔首得自行买卖低等的爵位“
一语未毕,侍奉于御座前的叔孙博士亦是两眼一亮,亢奋之下竟尔一时忘形,不觉开口接下了老流氓的话
“妙哉如此,便可不费资财而民用足了”
此话掷地而有声,光幕内两个流氓欣然对视,彼此神色之间都是英雄惺惺相惜的柔情与感动
知音啊
不错。老流氓寥寥数语,正与叔孙通博士的思路是天作之合被酷吏折磨得不堪忍受的大户必然急于脱罪,而自己的爵位被抵消以后,便不得不出高价买入贫民的爵位
如此一来如此一来,等于朝廷分文不费,只需一份公文,便为天下黔首平白添了一笔可以随时兑换的资产。
什么叫“不费资财而民用足”啊
什么叫空手套白狼啊
光幕内外两位知音一齐战术后仰,以高高在上的目光蔑视目瞪口呆的李斯。
法家阴损刻薄,申韩之术老谋深算以我等观之,不过如是
李斯伏在地上,不觉倒抽一口凉气。他自以为研习申不害、商君、李俚之学,诸诡谋诈术,已然了如指掌;百家之术,尽可摧折;但今日听这两位管乐之才彼此应和,真觉匪夷所思,大开眼界。
什么商君书、韩非子,什么百家密谋、诡诈之术,果然还是太过保守了。
六月七日,始皇帝长子扶苏的车驾终于驶过了函谷关。内史蒙恬奉命出关迎接公子扶苏,行礼问候之余,却又请扶苏屏退左右,悄悄禀报了数十日以来咸阳的动向。
即使以扶苏的沉着镇静,听到赵高被诛、胡亥被囚、皇帝蠲免徭役的种种变故后,也不觉大为惊异。还未等他理清思绪,蒙恬却又下拜叩首,语气坚决
“公子,而今咸阳局势暧昧不清,实在不可久居。公子稍作逗留,便当向陛下辞行,莫要搅在这一滩浊水中去。当日申生、重耳的教训,绝不可忘啊“
这实在是肺腑肝胆之言,扶苏不觉感动,但心中也生出了疑虑昔日晋献公废长立幼,太子申生在内而危,公子重耳在外而安;这等典故他自然一听便懂。但晋国之乱肇因于晋献公宠幸之骊姬,而今秦庭宫室之内,
难道也有依仗皇帝宠爱而图谋废立的姬妾么
他旁敲侧击探问数次,蒙恬却都尴尬莫名,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实在被逼问不过,只能含含糊糊漏了一点底细
“公子,李斯李丞相宿卫宫掖,已经将近一月了”
扶苏依旧一脸茫然,浑然不解其意,但看蒙恬英武的脸胀得通红,只好闭口不问。
不过,这倒也不能怪公子扶苏想象力匮乏;主要吧,是李丞相毕竟已经五十几了
扶苏在函谷关逗留了一日,等来了快马加鞭赶来传旨的叔孙通博士。这几日来叔孙子的声名震动天下,扶苏本自然也颇为心许,但叔孙通下马后却趾高气扬,横行不顾,视公子如无物,径直站立庭中,诵读始皇帝的口谕
“皇帝诏曰扶苏交游百家邪说妄言之士,饰虚言以乱实,矫危辞而祸国,是乃为臣而不忠,为子而不孝。从速东归,毋庸见朕“
口谕一出,不唯随行的侍从尽皆战栗,就连蒙恬也不觉色变皇帝明明下旨传召长子,为何相距不过咫尺,却又峻拒不见,口气还严厉至斯莫非京中出了什么极大的变故
被严加斥责的公子扶苏却并无慌乱之色。他恭敬下拜,却又平静开口
“敢问叔孙博士,可有陛下亲笔书写的诏令”
叔孙通面无表情“公子何意”
扶苏面色从容“儿子侍奉父亲是天下的至理,何况陛下还曾以手谕召扶苏回京。而今以一句话将臣子斥之关外,实在不能不令人疑惑。”
叔孙通的表情变得森冷了“若臣说没有手谕,公子又当如何”
扶苏淡淡道“那恕扶苏不敢奉诏了。”
叔孙通直勾勾盯着大胆悖逆的皇帝长子,目光冰寒。扶苏犹自俯首不动,而身后蒙恬面目僵硬,右手已经悄悄移向了腰间长剑。
如此静默片刻之后,叔孙通忽的莞尔微笑,刹那间冰消雪融,春暖花开。
“既然如此。”他笑道“那臣再传陛下的第二份口谕。”
叔孙通博士清一清嗓子
“皇帝诏曰竖子,还算你有些见识”
说罢,也不管扶苏目瞪口呆,反应不能。叔孙通自袖中取出了一卷丝帛,展开后高声读诵
“制曰朕诸子之中,唯扶苏最长,纯厚慈仁,材智高奇,过人绝远;朕甚嘉焉;长子将冠,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