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来说,韩信或者说汉初三杰是混战中第一批意识到“时代变了”的人。他们朦胧领悟到了这世界的变化。天下已经不是七国争雄、彼此为政的天下了,这是被祖龙以一文字,以统一度量衡,以驰道改造过的,大一统的世界
仅以军事而论,“一文字”意味着军令可以在各士之中通传无碍,只要安排识字解文的将领,便可以将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控制住每一个兵士;而统一度量衡,则意味着辎重发放的度量不再有冲突,军事器械的制造可以归拢于整体的标准之下;而皇帝耗竭国力修建的驰道,则为军队的迅速调动与转移了最关键的条件。
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一支统一的,超越于各国界限的军队,已经呼之欲出了。
而韩信,兵仙韩信,多多益善的韩信,是唯一能掌握这支军队的人。
他领悟出的奥秘在后世平平无奇,但在楚汉相争时却无异于不可理解的神技各国诸侯都依赖着本国子弟所组建的乡土部队,打一次就消耗一次,战一场就少一场;而韩信呢韩信在赵国便招募赵人,在魏国便收揽魏军,但凡始皇帝车同轨书同文之处,都是兵仙无穷无极的兵源。什么叫“多多益善”意味着无论是哪个诸侯国的人,都可以被韩信随意调动,如臂使指。
当诸侯面对韩信时,便等同于以区区一地之兵,抵抗大半个华夏混同而成的部队;以区区一诸侯国的精锐,对抗整个中国的精锐。
这还能有一分的胜算么
什么叫降维打击这就叫降维打击。什么叫先进制度对落后制度的碾压这就叫先进制度的碾压。
在楚汉争斗的短短数年之间,先进制度毫无疑义的展示了它莫可抵御的威力。大一统哪怕仅仅是被始皇帝仓促开发出来、极度残缺而又孱弱的大一统,也可以轻松吊打六国余孽。
诸侯中的魁首,西楚项王“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所领之楚军横行天下,实在已经将战国旧制的潜力发挥到了极致;但纵使这样光辉灿烂的名将,无与伦比的万人敌,在大一统面前依旧孱弱得可悲而又可怜,甚至抵挡不住先进制度所稍稍展示的那点威力。
项王死时,自称“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某种意义他并未有错误。如果世界还是战国时的那个世界,那么项王与兵仙沙场争雄,纵使不敌,亦不至于一败涂地;真正将他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绝非军略上的差距,而是那若隐若现的历史进程,初次从胞胎中睁开眼睛的大一统。
换句话说,他也不是败给了天,他是败给了始皇帝,以及唯一领会始皇帝精髓的兵仙。
读到此处,扶苏心潮澎湃,热血滚涌。他久出塞外,对兵制军务了如指掌;也正因如此,一看到韩信“多多益善”、“混诸国之兵”的操作时,才如醍醐灌顶,有了不可言喻的明悟。
原来还可以这样
与这样招募兵士的手段相比,过去以一国一地为界域,以家乡父老子弟为根基的军队,便实在是太原始,太低效,太,太可怜了。无怪乎那位勇冠当世、天下披靡的“项王”会战败,在这样的手段之前,纵使白起复生,恐怕也只能束手吧
扶苏不懂什么“制度”,什么“先进”,但他本能的意识到了这小小举措中的光辉前景,那不可思议的优势。
不过,以天书而论,这样混合诸国、多多益善的练兵法,应当来自于皇帝书同文、车同轨的策略他悄悄瞥向皇帝,疑虑油然而生
陛下如此操切的推动一统天下的种种举措,目的便在于此么
扶苏不能再想象下去了。他将“韩信”与“大一统”几个字默默记下,朗声诵读
先进制度消灭落后制度从来不是那么文质彬彬的,大一统刚刚降临于世间,便以极度的残暴宣告了它相对于分封制无与伦比的优势;这些优势并非来自于大儒的唇枪舌剑,而是以强横的力量建立在项王、英布、彭越累累的头颅上。
什么叫历史车轮滚滚而过很简单,但凡敢阻拦在先进制度之前的,都被碾成了碎末。
刘邦一天下后置酒宫中,纵论当世英杰时也曾沾沾自喜,讥讽秦“自失天下”。他也的确应当沾沾自喜,尤其是在窥探到大一统那吉光片羽的威力之后。这套制度原本是始皇帝传于后世的至宝,即使幼稚而残缺,却俨然已经有睥睨天下的无穷力量,超乎于过往数百年的一切名将高贤的想象,它碾压战国的余孽,便仿佛成人殴打幼儿那么轻松。
刘安说,仓颉造字之时,鬼神畏惧于文字的力量,无不在深夜战栗。而以此论之,想必始皇帝拟定车同轨书同文的诏书时,六国的魂灵亦在恐惧战栗那是大一统的胚芽,是新制度的胎胞,它一旦睁开眼睛,便将索求整个旧世界的血作为报偿。
只是可惜啊,可惜始皇帝的后继者是个十成十的蠢货与白痴,胡亥将至宝随意丢弃于地,任由旁人拾捡。而汉初三杰及高祖刘邦,便是有幸捡到这份重宝的人。
当然,秦末汉初的制度毕竟是残缺的,汉初所能窥探到的力量已经难以想象,但不过只是大一统的百分之一。直到刘邦曾孙那一代,大一统才真正以完整形态出击,数战而扫荡漠北、廊清西域,所谓南越屠为九郡;宛王头县北阙;朝鲜即时诛灭,天下武功之盛,肇极于此。
华夏文明能占据东亚最为肥沃、富足的耕地,当然不是靠什么天命的赏赐;中原一次又一次击败觊觎膏腴之地的蛮夷,仰赖的多半就是始皇帝的大一统只要将广袤的土地与丰富的人力组织起来,仅凭资源优势就可以耗死敌手,所向披靡。
所谓“百代皆行秦政”者,也正因如此无论嘴上喷暴秦喷得再凶,但真到自己办事的时候,那身体还是很诚实的。
毕竟,用大一统锤人固然很爽,但要是棋差一步,被人用大一统迎面一锤,那可就吃不太住了,对吧
诵读到此处,扶苏不由停住了声音。虽然胸中翻涌沸腾,但委实一个字也不能吐露;他手捧帛书,缓缓向皇帝跪倒,勉强发出嘶哑的气声
“陛下”
到现在,他终于明白皇帝将自己召入密室之中,展示这份至宝天书的良苦用心了。
这一声呼唤包含情感。但祖龙只是默了一默,并未回应长子殷殷的深情。
他只是淡淡开口
“以现下的情势看,招揽百家高人还在其次,要紧之事,还在于这天书所谓的三杰。朕会为你备齐人手,要仔细留意。能用则用,若不能用,亦不可放脱。”
他取出一张绢帛,随意抖开。上面墨迹淋漓,誊写的正是萧何、韩信、张良的姓名。
黔首人才们不是寻求上升的机会么朕便给他们
这无疑是在向长子移交至为关键的情报。扶苏百感交集,伏地叩首谢恩,几乎语不成声。
等扶苏小心接过绢帛之后,始皇帝垂目沉思,终于悠悠出声
“如天书所说,这大一统是朕留之后世的至宝。只是所托非人,反而为刘邦做了嫁衣裳。而今朕将这至宝托付于你,若你还不能承受,那便真是天命攸归,非人力可以挽回了”
六月三十日,三川郡,阳武县。
重峦叠嶂,寂寂无声;苍茫绿荫之中,唯有一面容俊美的华服男子徜徉于林间小道之上,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道路尽头传来笃笃拐杖响,男子转头望去,却见一青衣老妇拄杖而来,正自左顾右盼。
出乎意料,这老妇竟在男子面前停下了脚步。她上下打量,忽的开口
“我看尊驾气宇轩昂,面相不凡,想来祖上做过相国、将军一类的显官吧”
男子勃然变色,抬手按住腰间长剑。他凝视这老妇片刻,终于冷冷开口
“神相许负”
老妇扶杖行礼,态度极为谦卑
“哪里敢当神相两个字张君居然能记得老婆子的名姓,老婆子不胜惶恐”
韩相国公子张良面不改色,依旧手按长剑,向前一步
“神相千里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许负以神算而震动天下,不唯眼光毒辣高深,消息亦是灵通之极。贸然拜访,绝非无意。
“不敢,不敢。”许负拱手道“老婆子只是受人之托,想问张君一件小事。”
张良微微眯眼“受人之托,敢问是何人所托”
他图谋反秦,在此山中隐匿已有数月之久,又有谁能未卜先知,派人传信
许负手扶拐杖,微微愣了一愣。她依稀记得请托者曾反复叮嘱,不能提起“秦”之一字,因此
“拜托老婆子的,正是楚国宗亲,刘邦。”
张良
楚国什么时候姓刘了
还未等张良开口怒斥这浑不要脸的妄论,神相许负已经从容开口
“这位刘邦让我来问张君一句,张氏既为韩王忠臣,是否想要重建韩国的社稷呢”
这一句话直来直往,顶得张良都微微一愣。他沉默片刻之后,终于冷冷开口
“楚人意欲反秦么”
许负只是从容点头,仿佛早有预料。显然,虽说张良心怀故国,对秦人恨之入骨,也决计不会相信这不知来历的野鸡宗亲。以张良的谋划与心计,想要取信于此人,只怕难如登天。
但没有关系。她向张良微微一笑,而后自袖中取出了一卷竹筒,抖开后笔墨如生,正是一副极为精细的舆图
“张君,重建韩之社稷,也未必就要与秦有什么瓜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