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无表情, 冷冷的凝视着天幕。
毕竟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皇帝,在最初听闻噩耗的愤怒震动之后,天子依然迅速收摄住了心神, 稍稍恢复了理智。但正因为恢复了理智, 在听到天幕抑扬顿挫科普重臣们团结一致反击天子的壮举时,他才渐渐觉查出某种凉意。
是的, 并非被背叛与欺瞒的耻辱愤恨,而是油然生出的凉意。
刘彻绝非自命不凡的昏暴君主, 他久谙人心, 当然知道忠诚绝非天经地义的品质, 而往往是以利益捆绑的联系;正因如此, 他厚赏重臣从不吝惜,真正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天下珍宝,吾与贤人共之。
但因利而聚,利尽而散;一旦皇帝无法再给予重臣们新的利益,甚至皇权的交接必然将会碾过他们的尸体,那官吏们的抉择, 还难以猜测么
皇帝是聪明绝顶的人物, 但正因为聪明绝顶,他才在顿挫之间骤然领悟这是君臣间绝不可调和的矛盾, 已经不是任何权术心计可以敷衍;即使自己真在晚年保持了理智, 避免这所谓的“巫蛊之祸”,恐怕挣扎求生的近臣也会炮制出当年赵高与李斯矫诏杀扶苏的举措。
如若真发生这样不忍言的事,天下必将有难以预测的动荡;为千秋万代计,为太子计,倒不如
天子的神色僵冷如铁, 刹那间眼眸中掠过了一丝锐利而冰冷的寒光。这样的杀机盈目,毫不遮掩,隐约已经是流血千里的预兆;如若熟悉至尊秉性的公孙弘、张汤等在前,恐怕早已吓得瘫软无骨,言语不能。
但皇帝环视空空荡荡的太庙,终究只能轻轻叹一口气,酝酿的杀气消隐无踪。
当然,这绝非什么慈悲为怀的怜悯,而是迫于现实的无奈即使皇帝真狠下心在临终前清理掉不安分的重臣,他又该用谁来当这把刀呢
为皇帝做利刃的官吏,难道就不会同样有自保的渴望,在紧要关口倒戈一击么
至尊的天子一言不发,缓缓盘坐于地,仰视上方光辉灿烂的天幕。
所以,历史滑稽往往就滑稽在这里。皇帝试图安邦定国的努力,反而为整个王朝招致了最为惨痛的祸患。无法适应新时代的残党反戈一击,终于将高高在上的皇室拖入了血泊中,让尊贵的天家父子品尝到了数十年来大臣们临渊履薄、战战兢兢不可终日的惶恐。
应该说,这种歇斯底里的报复完全超出了年迈皇帝的想象。即使收到了爱子谋反的噩耗,卧病于甘泉宫的天子仍然报有理智,因此反复派遣使者、宦官问询太子,但环绕老皇帝的近臣们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无论丞相、外戚,抑或宦官、胡巫,都在激变的关口联合起来了。他们统一了口径,果断向武皇帝封锁消息,并迫不及待扩大了冲突的规模,几乎一手制造出巫蛊之祸最为血腥残暴的一幕。
只能说,即使最为聪明、果断的皇帝,在被严重污染的信息茧房之中,也是做不出什么正确判断的。狗急跳墙的近臣们尚且无力左右皇权,但他们能在特定的关口影响皇帝的判断,那便足以掀起狂风巨浪。
当然,皇帝的判断力毕竟还是存在的,只要脱离甘泉宫那极为特殊的封闭环境,他依旧能够获得准确的消息。
以史料判断,到征和二年的后几月,天子应该已经渐渐意识到不对了历年巫蛊之案的破绽逐渐暴露,巫师的胡说八道难以自圆其说;而民间冒死为太子伸冤的陈奏越来越多,巫蛊祸乱时的诸国细节似乎也与谋反并不相吻合,这恐怕是天大的冤案。
但事已至此,即使申明冤案也没有意义了。太子纵然有千种冤屈万种冤屈,但父子间兵戈相向却是不可辩驳的事实,绝非什么“子弄父兵,当笞”的狡辩可以掩饰;汉以孝而治天下,子女顺从父母无所不至,一个举兵凌逼君父的太子,触犯了彼时人伦底线的储君,怎么还可能安居东宫
诸皇子会心服么诸大臣会心服么天下人会心服么
这不是一道旨意可以遮盖的。要知道,数十年后物是人非,但即使卫太子的子孙登临帝位,都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祖父平反,只能草草谥一个“戾”字了事。
换言之,在太子被迫起兵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断绝了一切希望。天下怎么能有不孝的皇帝纵使强势如李二,亦不敢承担逼迫高祖的责任。
正因如此,在巫蛊之后,皇帝无论如何“思子”、“爱子”,终究也只能局限于个人情绪的表达,而无法挽回政治上惨痛的损失太子的力量已经彻底崩盘,那么皇帝计划已久,打算让爱子践行的所谓“守文持静”的路线,也就此倾覆毁灭,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三十余年的心血,而今便算是付诸东流。
大概是愤怒来得太深也太久,当皇帝听到近臣们蒙蔽圣听,一手遮天所操弄出的“巫蛊之祸”时,甚至都没有感到什么额外的狂怒。唯有在天幕提及征和二年后巫蛊与胡巫泄漏出的种种底细之时,才不自觉抬了抬眉毛。
当然,即使征和二年的自己真察觉出了事件的破绽,那也已经太晚了皇帝实在太熟悉他手下那些磨牙吮血的猎犬了,当他们走投无路拼死一击的时候,没有人可以逃脱这些酷吏的围捕。
迟了数月才发觉是冤案么那么想来据儿必死无疑了。
不,甚至不只是太子必死无疑。以酷吏的效率来看,短短数月的空档已经足够他们夷灭太子的子孙血亲,乃至于姻亲旧属。
至此,东宫的力量,博望苑的力量,皇帝精心为爱子预备数十年的人才,便算是扫荡无余,再也没有恢复的余地了。
这样凄惨残破的局面,甚至还要远超当年皇帝被窦太后打压摧折,儒学变革功亏一篑,而近臣被逼下狱自尽的绝境。
那么,年迈的自己,又能如何应付呢
至此,酷吏们算是获得了辉煌的、绝对的胜利。依靠短暂的信息差,他们果断出手,在政治上消灭了皇帝借太子来完成转型的谋划,令皇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此时是武皇帝的末年,历年对匈战争耗干了国库,天下疲怠已极,流民四起;而巫蛊之祸后中枢动荡,储位空悬,意味着巨大的权力冲突呼之欲出。
乱民、盗贼、争储,寻常皇帝摊上一个都是天崩地裂的局面,何况武帝重病缠身,已经风烛残年
巫蛊之祸后,将军李广利与丞相刘屈氂等立刻联合,开始勾结内外,大胆谋求储位。如此肆无忌惮的举止,既是利令智昏的狂妄,也未尝没有审时度势的阴狠天下纷乱至此,至尊维持局势尚且不及,难道还能再开杀戒,继续挑战朝廷的底线么哪怕为了继位的平稳,恐怕也只能对大臣们的异动稍加容忍了吧
政局已经糜烂到了这个地步,再怎么刚强狠戾的皇权,想来也举不动刀了。
这是很正常,很符合逻辑的猜想。纵观巫蛊年间的往事,如果垂垂老矣的皇帝无奈选择妥协,恐怕后来人都很难指责什么。
皇帝眯了眯眼睛。
“李广利,刘屈氂”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