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嘴角抽搐,终于划出了天幕为她所推荐的“天命”
唐中期农耕区气候及灾异综述
对以农耕为生的华夏文明而言,什么祥瑞异像都只不过是虚妄,唯有切实影响耕作的气候与雨水,才是确凿无疑的昭昭天命。如若皇帝真能预知灾异及气候的变迁,那无异于变握住了关中关东河北河南所有农耕区大小世家的命脉,只要善加利用,足以奠定执政的根基。
天下人心或许思念李唐,但只要有切实利益满足他们的胃口,合法性上就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只要,只要女皇不再刺激关中关外豪强世家的底线,能够继续保持朝堂的平衡,那么她的权力便将从此稳如泰山,再也不会有代唐以来,那种如烈火隐伏,时刻便会地动山摇的非议与叛乱。
毕竟,思念李唐,不过是思念李唐稳定的利益秩序而已。
自然,以天幕的脾性,这样对症下药的救时之法,要价也高到离谱,以女皇而今的偏差值来说,就连看一看目录都是奢望。
当然,以圣神皇帝数十年百折不挠由才人而登临帝位的毅力而言,只要有了确切的目标,其余都不再会是什么难题。再说,天幕似乎将诛杀奸佞也算作了赚取偏差值的项目。那么,到必要的时候,不妨用一用那些早就被安排背锅的人
皇帝似有意似无意的瞥了武承嗣一眼,款款回身坐上御榻,稍微整理华服之后,抬手召唤上官婉儿
“预备纸墨,为朕草拟旨意。”
上官婉儿赶紧起身,快步趋至大殿左侧陈设的几案,抬手抽出御笔铺开绢帛,竖耳细听殿中的声响,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任凭额头汗水淌下,亦不能擦拭。
不过,虽然大汗淋漓呼吸不定,上官心中却大觉侥幸既然皇帝特意令自己草诏,那么自身安全便有了保障;总算勉强从今日的风波中挣脱
皇帝斜靠在御榻上,以拂尘敲打檀木小几,稍稍沉思了片刻,才轻描淡写的开口
“拟一道旨,就说朕顾念关中百姓的疾苦,因此举凡一切佛寺、道观、刻像的大工,均着停止。此外,再令宰相拣派刚直敢言的良吏,清理洛阳长安郊外的土地朕听说有无赖恶少伪托豪门贵戚,皇室近亲,肆意在城外圈占田地。若真有查实者,一律严参,不可姑息。”
皇帝随意述说至此,似乎眯了眯眼,摇头道
“算了,一律杖毙吧,不必污了朕的耳朵。”
听到此语,僵直跪坐于殿中的武承嗣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嚎,终于向前一栽,似乎昏厥在地。
就连秉笔疾书的上官婉儿,手腕都不由微微一僵。
以现下京中的局势,敢放肆圈占土地的还能有谁无非是武家的远亲老友,来历不明的私生子而已
当然,一律杖毙并不符合律令,重臣们还可以驳议。但想想宰相们对武家的态度,真要是武家的宵小落在他们手里
还是一律杖毙吧,痛快些。
上官氏心中起伏万千,但仍迅速写完诏书,恭敬捧与皇帝过目。但皇帝并未看上一眼,只是径直向她挥一挥手。上官才人立刻领悟,快步到大殿正中站立,将绢帛高举过头顶,展示给了高高在上的天幕。
“喔,对了。”皇帝忽而又开了口“既然朕侥天之幸,竟有今天这番奇遇,那就再草拟一份诏书吧,明年改元为天命元年,与民更始,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天幕
不是,这进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
即使在史书中了解过一千次,而今仓促面对女皇,天幕依旧被搞了个措手不及。原因无他,皇帝的操作实在是太迅速也太猛烈了天幕刚刚表达出愿意以“天命”交换“明君”的倾向。女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疾动手,几乎是在呼吸间便将允诺尽数落到了实处,彼此默契的口头协议从此转为不可更改的现实,再不给上苍一丁点反悔的时间
皇帝都已经提前践行诺言了,难道上天还能违约么
这样的以快打快,反应不及,果然是数十年政斗中磨砺出来的手段。
不过,协议归协议,你改元是几个意思还“布告天下,咸使闻之”天幕如果背约,那辜负的就不只是一个皇帝,而是全天下的芸芸众生了,是吧
皇帝的心怎么都这么脏啊
天幕闪烁了良久,仿佛连机器都被这样的手段震惊。如此沉默片刻之后,天幕终于叮咚一声,给出了偏差值到账的提示。
不错,停止工程、惩治权贵,也是可以获取偏差值的。
皇帝仰头瞻望,终于露出了颇为耀目的微笑。
“多谢上苍。”她柔声道“那么,现在朕想看一看,营州之战以后,朕最后几年的光景。”
天幕微微闪耀,终于抵消了部分的偏差值,弹出新的声音。
权力不能违背它的来源,这是永恒的铁律。即使手腕高明如武皇,在触碰禁忌之后,也必将遭遇严酷的惩罚,
对于武周而言,营州绝不是皇帝与大臣对抗的终点。事实上,在世家豪强内外大臣共同撕破脸对抗皇权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信任一旦碎裂就不可以重建,既然皇帝已经触犯过一次宗法制,那么绝无缓和可言
事实证明,这内外勾连的力量强到可怕,即使皇帝亦无法阻遏。在营州之战的万岁通天元年,女皇还能调动大军,任命侄儿把持军权,威势赫赫无比。但被迫复立李显之后,皇权便迅速开始了衰竭李显复立当年,武承嗣即病死,武思被架空,亲近武氏的大臣被逐一贬出朝堂。而两年之后的长安元年,则干脆被史家视为李唐复辟的开始。亲近李唐的狄仁杰已经完全控制了政事堂,并毫不迟疑的推动着复唐的计划。
旧唐书曾经记载,说长安年间武皇令狄仁杰举荐贤才,而狄仁杰举荐荆州长史张柬之,遂以柬之为洛州司马;它日又令狄仁杰举荐人才,推举的却还是张柬之,并对曰“臣荐张柬之为宰相,非为司马。”于是再次拔擢为秋官侍郎;未几,姚崇奉命为灵武军使,临行荐才,再次推许张柬之为宰相中人,于是张柬之立刻升迁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张柬之自从五品长史自政事堂首相,不过区区两年功夫而已。
这个案例多半用来证明则天皇帝的知人善任,或狄仁杰狄公的举贤之才。但如果稍稍思索,那么你立刻就能发现细节处不能多想的地方狄仁杰与姚崇都是复唐派,而张柬之更是铁杆而极端的复唐派;这样的声气相通彼此呼应,难道仅仅是“荐才”而已么在皇帝已经屡次超擢之下,狄仁杰与姚崇居然还反复催请不休,并且指名道姓为张柬之索要宰相的职位,这恐怕不是爱才可以解释的吧
狄仁杰举荐张柬之时,曾称此人能“尽节于国”,如果结合以后的历史,那简直是莫大的幽默尽节于国,尽节于哪个国呢
当然,皇帝不会不知道狄仁杰的倾向。但面对如此凌厉而强势的逼迫,乃至于对皇权明目张胆的侵吞,她依旧保持了沉默,一切如狄公所愿。
至此,皇帝千辛万苦,以酷吏、男宠、近亲所建立起来的体系,终究土崩瓦解;她的权力也如秋后黄叶,再也难以持久了。
并且,以往后的历史看,皇帝苦心所建立的体系崩塌之后,她两个儿子先后继位,却终究无法挽回局势,只能在宫廷斗争中相继垮台,沦为旧日权力体系的殉葬。等到则天皇帝的体系再次绍述确立,已经是玄宗开元之时了。
某种意义上说,李隆基果然是他奶奶的好大孙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