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帝吐露心声, 上官才人便再也没有了选择。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行下礼去
“婢子领命。”
皇帝满意的颔首,屈指轻轻一敲栏杆;只听当啷一声清脆悦耳, 圣上长袖翻飞,飘飘的步入店内,神色依旧平静。
“也不必做得太招摇了, 省得引人注目。太平不是说要收留洛阳无家可归的幼童么放手让她做好了。等到朝中的议论平息了,再随便找个由头,让这些孩子练一练九章算术之类的典籍,就说是为了他们将来的谋生考虑”
皇帝果然老辣狠厉,一举便盯准了朝政的要害要害。有司马宣帝当日阴养死士的案例垂范在前, 朝中重臣对收养孤儿极为敏感,惴惴然唯恐事变。教授这些孤儿经术, 或许会被怀疑为培养心腹;教授这些孤儿兵法,或许会被怀疑为训养私兵;但唯有算术是绝对的安全大臣们想象力再过丰富, 估计也想不出那堆勾股三角和差能怎么“危害社稷”。
有了这一层遮蔽,公主要收留孤儿的事便好办得多了。上官才人俯首一一记下, 却见皇帝转动着拂尘兀自沉吟, 如此思索片刻之后,方才徐徐开口
“对了, 收养幼童、开设学堂的诸多事宜,就由你与狄仁杰总览吧。太平公主就不必过问得太细了。”
皇帝是太知道自己那个女儿的水平了。固然在生死的压迫下她可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但却委实没有用好这个潜力的才华, 一旦热情上头失去理智,搞不好会整出什么让皇帝措手不及的大活。
如若其余事务,让女儿练一练手也就罢了。但这学堂关乎皇帝权力的根基,那是决计不能退让一步的要害, 更不容忍有什么猪队友从中作梗
一念及“猪队友”三字,皇帝的脸色立刻又是一变。她冷声道
“此外,朕会给你与狄仁杰各写一张手谕,设若冯小宝与武家的人敢来闹事,你们自行料理,不必过问朕了。”
看来,皇帝对自己身边猪队友的组成,还是相当之有数的不过嘛,上官婉儿谨慎小心,也便罢了;让狄仁杰这等精明强干的复唐派拿到可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怕不是能把武家人胃里的隔夜饭都给捶出来
上官才人满头冷汗,只能小心跪了下去
“诺。”
“公主”
“公主”
正在怔怔出神的太平公主猛然一个激灵,几乎从软垫上滑跪下来。她慌张坐正,一抬头却见狄仁杰狄相公神色从容,周围跪坐的政事堂书吏则垂首不言,不敢瞻望贵人失态的举止。
狄仁杰在砚台中蘸一蘸毛笔,揽袖轻试狼毫,语气却依旧平静淡定
“公主是累了么”
太平公主微微一愣,下意识觉出了某种心虚
“许是暑热吧。”
“是么”狄相公抬头仔细看她一眼,俨然若有所思,手下却依旧挥毫如故,行云流水毫无凝滞“臣看公主的神情,不像是体热躁郁,倒像是动了肝气。肝气上火最为上升,公主还是要擅自养摄,不要随意发怒的好。”
太平公主
不错,公主府邸豪奢精致,树荫冰碗无不齐备,怎么会让贵人有一丁点的热意太平公主之所以辗转反侧深夜难寐,念兹在兹不能忘怀的,正是那张皇帝亲笔书写的致命纸条太平公主赐死家中
赐死家中被谁赐死为何会是这般下场公主旁敲侧击求问再三,也不能从母亲口中打探出一丁点的细节。政变与死亡固然恐惧,但未知的死亡更恐惧一万倍不止,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便不自主的会想起那道寥寥数语的要命文字,因此颤栗恐惧,难以自制。
到底是谁动的手
虽然女皇缄口不言,但太平公主思索再三,还是隐约猜出了一点来龙去脉设若是权臣谋逆改朝换代,料理她这前朝公主绝不会有“赐死”这样的优待;能在残忍中还保留几分颜面,动手的必定是公主的近亲。
再想想大唐开国以来太子宗王在谋逆一事上前赴后继的巨大勇气,那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了。
但正因为前赴后继的先例实在太多,故而太平公主环视左右,只觉狐疑不能决断。她的亲哥哥亲侄子们固然是怀疑的重点,但夫家诸武却也不能信任;虽然武家人在朝政上的愚蠢有口皆碑,但武家的儿媳却未必没有搅动风雨的能耐有女皇珠玉在前,而今三亲六戚之中,当真是谁也不可以信任了。
而今被狄相公点破心结,公主的脸色微微一绿,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我从来没有料理过收留孤儿这样的琐事,难免有些牵肠挂肚,让相公见笑了。”
脚不沾泥的公主居然能说出这样忧国忧民的话,当真是诧异得前来协办的政事堂书吏两眼溜圆,几乎以为天气太热贵人发了呓症。倒是狄仁杰的宰相气度委实非凡,虽然也被震得手指微微一颤,但依旧迅速平静下来,招手令书吏捧来了一张神都的舆图
“臣已经与政事堂的同僚议论过了,若要在神都收养孤儿,总得筹建房屋。只是洛阳勋贵辐辏,土地委实紧张“
这既是实话,也是虚话。神都的确权贵云集土地紧张,但再怎么捉襟见肘,又怎么可能挡得住政事堂宰相的手狄仁杰特意以此开头,就是要试探公主的心意如若只以孤儿为朝堂养望的跳板,那么在荒郊野岭随意画一块野地即可;若是认真要做一番事业,倒不妨在城门口挑几块平整后的好地平整地面的成本也实在不小,贵人等闲还未必愿意。
果然,公主皱了皱眉,而后很快的开口
“陛下曾赏赐给我道政坊的八百亩地。”
狄仁杰狄仁杰缓缓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公主的眉毛皱得更紧了“狄相公,莫非八百亩还不够么我手上的土地多半在长安,而今实在是拿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