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安史之乱。
虽然以皇帝开阔宽厚的胸襟,对大唐的结局尚且还能平静以待将近三百年的国祚,还能再奢求什么;但纵使再宽厚仁慈,眼见着在自己重孙子手上犯下的安史之乱,那都是一股血气直冲脑门,真正是低血压的良药。
原因无他,虽然天幕遮遮掩掩没有泄漏安史之乱的多少底细,但只要看一看舆图上叛军由北至南肆虐过的路线,诸位宰相们也能隐约猜出叛乱中那残酷暴烈的细节叛军由河北范阳兴起,一路蜿蜒向下竟尔波及至洛阳、长安,乃至威慑江浙。所过都是大唐人口税赋最为集中的膏腴之地,天下三分之二的岁入仰给于此,一旦牵涉入兵火厮杀之中,结局可想而知
无怪乎天幕所划分之“盛唐”于安史之乱后戛然而止,以关中所遭遇的祸患摧残,国家还有什么元气可言
与先前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盛世相较,这肉眼可见的惨淡未来就委实太过惊人了。也无怪乎宰相们对此心有余悸念兹在兹,以至于在政务中生出了某种难以避免的创伤应激来。
安史之乱爆发于河北,所以河北的人心一定要安抚,要稳定;安史之乱是胡人边将率同突厥契丹室韦等诸部蛮夷南下进攻中原,那么如魏征这等心心念念强干弱枝贵中华贱夷狄的臣子,自然要表现出最坚决的态度陇右、河北诸地的胡人必须要遏制;中央必须要强于地方;绝不可有藩将拥兵自重的恶例。
有鉴于此,那魏征对陇右道乃至西域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教化统合当然很好,但如果在其中倾注太多资源,岂非是损耗中原腹心,以弥补边疆外族如果外强内弱,天下翻覆,岂非又是安史一般的祸端
这道理严丝合缝正大光明,更隐约戳中了皇帝难以示人的隐痛。即使政事堂其余相公颇有异议,也实在难以抵御安史之乱所激发的恐怖联想,多半只能就范而已。
但看太子的神色,似乎政事堂中并非魏征占据道德优势后的一边倒,反倒颇有争执。
李丽质不由好奇“那宰相们怎么争论的呢”
“魏相公还是老样子。动辄便是干强枝弱防患未然的说辞,希望陛下考虑在西域的布局,只要通商往来彼此交流,便能大大有利于边民,实在没有必要太重视这些蕞尔小国,白白的投放这么多兵力。”太子道“往常这套说辞算是横扫无敌,一开口就能将其余宰相堵得说不出话来。但最近嘛,房杜两位相公就找着理由了”
“什么理由”
“他们倒不反对通商,但坚决反对散漫的通商为了平定西域,朝廷在凉州瓜州设置了关口,一年多下来抄检出了不少要害的货物。那些往来的商贾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当真是什么都敢买中原时兴的铁器、钢刀;良种的稻谷、蚕茧,甚至还有朝廷历年的邸报,这就实在不可容忍了“
“房、杜两位相公都以为,这便是天幕所说的技术扩散。如果朝廷放任自流,恐怕胡人很快就会掌握与中原相差无几的力量,便譬如安史之乱一般突厥室韦契丹居然都能正面击破朝廷的守军,那不正是技术扩散胡人强盛的铁证么设若不加管控,将来如何收拾”
李丽质眨了眨眼。
行吧,怪不得宰相们能打起擂台,原来是各自都挑好了道德高地,正在准备着居高望远魔法对轰呢。
当然,虽说两方都站稳了安史之乱这个绝不容反驳的道德高地,但天子的倾向仍旧一目了然所谓大唐毕竟不是大宋,大唐天子也毕竟不是赵家人,那种开拓进取一往无前本就是天策上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怎么能因为一个安史之乱就放任自流,仅仅关注一点商贾利润便万事大吉
难道朕是为了区区一点蝇头小利收复西域的么
好吧虽然西域商道的利润的确有那么一点多
但以皇帝这样的雄主而言,仅仅躺着收税还绝不能满足,必定要将整条肥得流油的商道都握在手心,卧榻之侧无他人酣睡,那才是真正的心满意足。而今房杜二人以“技术扩散”为辞,间接为皇帝熊熊野心了借口,那简直是瞌睡送上了枕头。
“所以陛下是要在西域中严加查禁么”李丽质低声道“听说要往西域屯田驻军,莫非正为刺史”
当然,理智最想问出口的还是,她这个封邑特地被安排在陇右的公主,莫不成也要掺和到将来这查抄货物,封禁“技术扩散”的国策中去
难道煌煌大唐帝女还成设卡收税、抄家查封的了不成
抄了家之后能分几成啊
太子摇了摇头。
“自然不是。”李承乾语气平静“就以大唐而今这点人手,撒到茫茫西域就和云梦泽撒了把盐差不多,那但凡要有点用,也不至于一点用没有。纯属浪费国家俸禄而已。所以陛下的意思,还是堵不如疏;与其派重兵堵塞商路两败俱伤,还不如朝廷自己下场,引导异域的风潮商人逐利而动,贩卖什么只不过是看贵人们的所需所求而已。只要能变革西域贵族的心意,那也不至于忙着追缴禁物了。”
“譬如吧,相比起钢铁、蚕茧,乃至未来的火药等等,大唐更愿意售卖的,还是丝绸、瓷器、茶叶,各色各样精巧绝伦的器物、首饰。甚至什么诸子百家、诗词歌赋,都一并欢迎挑选,西域要多少朝廷卖多少,绝不推辞;连过往的关税都可以削减一半,尽其所能的供应诸位贵人们。所以,与其让西域汲汲于刀剑钢铁这样的凶器,还不如派一位手段高明的人物去收拢人心,引导着这些蛮夷领略中原种种高雅华美的品味,能够欣赏种种金玉锦帛的美”
“用天幕的话说,这叫什么来着喔,文化输出。”
李丽质缓缓、缓缓抽了一口凉气。
长乐公主之所以倒抽凉气者,其一是为这前所未见的所谓“文化输出”,其二则为太子这长篇大论背后隐伏的言外之意。
“大哥。”她艰难道“你说这输出文化的人选,该不会是”
“以当今的身份,地位,还有谁比你更合适也只有堂堂公主,才能震慑住那些捧高踩低的蛮夷嘛”太子笑意盈盈,径直开口,打断了亲妹最后的妄念“所以,以后母亲会亲自的培养你,什么品茶赏花、作诗吟赋,乃至首饰衣衫狩猎玩乐,都要一一的学起来,将来到了陇右到了西域,才能拿捏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广大我大唐中国的品味与风采,让他们玩物丧懂得生活嘛”
他轻轻一拍公主肩头,公主随之一晃,被这人生的重击拍得几乎栽倒在地。
“喔对了,陛下还说了,仅仅是瓷器玉器这些俗物,还未必能满足那些西域的权贵毕竟都是见过荣华富贵的主儿嘛,还是得从心窍上打动这些俗人。所以呢,以后朝中但凡有文采出众犯下过失的士人,我都会为你留意着,只要堪用的,就可以减免了罪过发往西域,让他们舞文弄墨,震慑蛮夷去。”
说罢,太子从袖中抽出了一张小小的白麻纸,当头正是东宫亲笔的蝇头小楷
“王勃”、“卢照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