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 寒风凄凄,孟绮霜跪在冰凉的石砖地上,忍住心头惊惧, 直面林如海如寒霜冰刀的眼。
如果只凭眼睛看就可以杀人, 只怕她现在已经死了。
老爷已经厌恶她到这等地步了吗都是为了太太才能容下她
孟绮霜又怕,又想笑, 觉得冷汗已经浸湿了里衣, 连肚子都在抽疼。
“有什么事别在这里说, 别惊扰了太太。”
林如海丢下一句话,回身向书房去。
他身后的小厮、仆从连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看孟绮霜,快步跟上。
孟绮霜爬起来,抖着腿跟上去。
书房门大敞, 几点烛光如鬼火跳动。
林如海就站在鬼火前面, 神色不明。
孟绮霜走进去,立刻有小厮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老爷。”她远远拜倒。
“说。”林如海不想和她多废话。
孟绮霜知道老爷不会有耐心听她说太久,但原本还想着,起码先以太太和他这些年的情分转圜一二。
可事已至此,今夜机会难得,她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了。
“老爷,我知道姜姨娘在家里不同,不但您喜欢她, 太太也看重她, 明光院的事也不是我能张口的。”
孟绮霜感到林如海的眼神越发锐利了。
“可我是太太的人,不能不为太太多想着。如今太太和姜姨娘都有孕,太太的月份大,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了。”
不知为何, 孟绮霜突然觉得身上的压力轻了些。
难道老爷本便有这个打算
她再添一把火,一定能成
孟绮霜更有信心了“家中人都私下议论,不知太太和姜姨娘谁会生男,谁会生女,想必老爷都知道。我自然是盼着太太一举得男,老爷有了嫡子,太太这些年的心事也都了了。可生男生女,全看天意。若太太生的是姐儿,姜姨娘却生了哥儿,老爷自然也是有子有后,这孩子自然也要尊太太为嫡母。只是求老爷为太太想想”
她深呼吸“姜姨娘本便与众不同,虽无二房太太之名,却有二房太太之实了。若再把哥儿养大,孩子自然是更亲生母的,等到以后,太太在这家里哪里还有立锥之地”
“况且,太太是公门小姐,自小知书识礼,博学多识,德才兼备,姜姨娘虽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到底比不得太太,人又年轻,不稳重,还爱吃爱玩孩子还是由太太抚养更好。”孟绮霜有所暗示。
她再叩头“老爷,您和太太十六年的夫妻情分,少年相伴,如何不明白太太心软、心善,不愿意让姜姨娘伤心,更不愿意让老爷为难,所以不提。我却不愿见太太将来凄苦,今日拼死来求老爷。若老爷能听我一二句劝,便是死也甘愿了”
话音落地,屋内半晌无声。
孟绮霜的额头一直贴着石砖地,没有抬起来,后脑被激得又凉又热。
老爷怎么还不说话
分明她说的时候,老爷并没打断
“啪”
“啪”
脚步声响在孟绮霜耳边,林如海走近了。
孟绮霜缓缓抬起头,先看到林如海的鞋面和袍角,向上看,再向上
是他毫无表情的脸。
孟绮霜向后跌倒。
“这话确实值得一听。”林如海一寸寸扫视她,“不过,这样的好话,随时能说,怎么专挑姜姨娘出去的时候讲”
孟绮霜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口
她确实是专挑姜姨娘和谢掌柜一起赏灯的时候来说的
老爷知道了老爷知道那年她使人去激谢寒,想让谢寒闹起来了
老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竟丝毫没有察觉
老爷按住不发,显然是信任姜姨娘,那她今日岂不是弄巧成拙
林如海淡淡道“林家容不得心内藏奸、无事生非的人,我能留你到今日,全因太太要用你,本以为你这些年还算老实,已经改好了。”
他退后两步,走远了些,似乎离孟绮霜过近也让他难以忍受“现在看来,还是一样。”
他问“你就这么自信我不会撵你还是”
林如海看着孟绮霜惊惶不安的脸“你为了能出去,离开林家,离开我,宁愿冒险到这等地步”
孟绮霜浑身僵硬。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死也甘愿”林如海重复孟绮霜的话。
他意味深长,似乎在问她你真的愿意死吗
孟绮霜当然不愿意
活着还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不顾害怕,努力想看清林如海的表情,想知道他这话只是震吓她,还是、还是真的想让她死
她真的后悔了。
她分明知道老爷不是在太太面前那个温和、斯文的人,为什么还敢这么做,这么说谁给她的胆子
老爷认真要处置她,太太拦得住吗
太太会为了她和老爷翻脸吗
不会,不会不会她再和太太好,也只是一个奴才,怎么值得太太为她和老爷翻脸
“出去”可不止“放出去”,还有“撵出去”,还有“撵去庄子上”,还有“拉去配小厮”。
这还不如一死
看着孟绮霜这样仓皇,林如海不想再逼她了。
以身份压人,而不是以道理服人,终究是下乘。
他有多余的精神,该多查几桩案,而不是在家里恐吓丫头。
他开口“这是最后一次。”
“老爷”孟绮霜恍恍惚惚。
“好生服侍你太太,别再让我知道你做多余的事。”林如海挥手,“你是你太太的人,想出去,就自己求你太太,我不会拦,但也守紧你的嘴,在家里家外都别乱说话。”
孟绮霜知道太多林家的事,本不该放。可继续留着她,她若再胡作非为,还是出去的好。
她知道的虽多,都是内宅的事,能说的也有限。
强留一个心有不愿的人,终归没意思。
两行泪涌了出来。
孟绮霜打着颤跪好,磕头“多谢老爷大恩。”
她跌跌撞撞出了房门,出了院门,没有管沿途人的神色和目光,跑回自己房中,爬到床上,盖上被子。
好冷啊
孟绮霜觉得浑身都冷。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太太不怕老爷就算了,姜宁为什么也不怕
洛梅是怎么敢主动给老爷解衣的
还有太太,太太真的不知道她有多想出去吗
孟绮霜昏昏沉沉,闭上眼睛。
林如海在书房独坐了一会,才起身去找贾敏。
他本以为孟绮霜要说姜妹妹和谢寒出去看灯不妥当,要趁机造谣姜妹妹的清白。
结果她说的是孩子的事。
孟绮霜有一句话说得不错。
姜妹妹是他的爱妾,敏儿又何尝不是他多年夫妻,从少年一路走过来
手心手背,两头都是肉。
林如海怀着心事来到正院,贾敏忙问“听说绮霜找你了”
他只说“她有话想说,我也有话问她,时间长了点。等久了”
贾敏忙笑“是等得不短,还不快告诉我都说什么了,别让我白等。”
林如海只道“是些你听不得的疯话。”
贾敏叹道“绮霜的性子是直了些。都是我教得不好,你别认真怪她。”
林如海干脆说“我看她的心早不在这里了,趁她年纪还不算太大,放她出去罢。”
敏儿和姜妹妹一直亲近不起来,也未必不是孟绮霜从中多话。
贾敏忙问“到底是怎么了她是我的人,你要放她,总要让我明白是为什么。”
林如海不想说孩子的事,便把孟绮霜从前算计谢寒那事说了。
贾敏听了,震惊半晌“真的”
林如海“她很会背着你自作主张,时日长了,终归是祸患,让她去罢。”
贾敏神情纠结,想了半日“她这事做得是大错了,可说到底也是为了我。”
她放软姿态,求林如海“如今我着实离不得她,当日陪来的丫头,出去的出去,嫁人的嫁人,也只她还在我身边,知我一二分了,嬷嬷们也都老了,若离了她,谁管奶娘们谢小掌柜那里是咱们家不好,牵扯到了他,来日他生意上的事,你替我多帮帮他就是了。”
又说“如海,你放心,我一定约束好她,让她不敢再犯了。再犯,不必你说,我也容不得她。”
孟绮霜在林如海心中比不过贾敏的一根头发,方才替孟绮霜开那一回口,也大半是为了家中安宁。
既然贾敏不愿意放,他也不坚持“都依你。”
贾敏松了口气,心中埋怨孟绮霜一回,又因听得人说她是一路跑回屋里的,怕她这时候不好意思来,便预备明日再和她细谈,且和林如海在院里看灯。
明年,她就能抱着孩子看灯了。
林如海却走了神。
孟绮霜故技重施,还想让他疑心姜妹妹和谢寒,可她不知道,正是他托了谢寒照应姜妹妹。
不知姜妹妹看得怎么样了
街上人多,她还怀着孩子,可千万别被人冲撞了。
她生得稀世美貌,会不会有人见色起意,觊觎起来,生出坏心
还有若敏儿真的生了女儿,姜妹妹生了儿子,他该怎么和姜妹妹提那件事
他能说出口吗
林如海愁得快无心看灯了。
姜宁却并没像林如海想象的一样,在闹市人群中挤来挤去。
其实姜宁往年托身体不舒服,不出来看灯,不只是觉得和贾敏、林如海一起出来别扭,也是真认为费事。
在现代她就不喜欢人挤人,基本不逛街,大冬天穿得和个球似的坐马车出来玩算了吧。
而且按桃嬷嬷的话说,她长得一年比一年像神仙了,她也怕惹麻烦。林如海是不怕麻烦,她嫌麻烦。
是以今日出来后,她只说怀着孩子不想走路,能看灯看到人气儿就行了,便让谢寒寻了一处安静但能远远看到灯市的酒楼,点了几桌酒菜,请林平等二十个管家男仆小厮吃过,便让他们轮流带她的丫头们去灯市随意逛,顺便替她买灯回来。
留下的男仆小厮在大堂坐着吃喝,楼上的包厢内,只有姜宁和谢寒、岁雪、桃嬷嬷。
过了一会,岁雪和桃嬷嬷也下了楼,和掌柜要了几份菜,要打包带回去。
林平有些不放心。
虽说姜姨娘和谢小掌柜是奶兄妹,可奶兄妹到底不是亲兄妹。姜姨娘第一天到家里时,他和老婆还玩笑,若不是二人身份有差,光看模样,还真是天造地设一对儿金童玉女。
现下楼上只有姜姨娘和谢掌柜了他不是疑心姜姨娘的清白,可这年轻男女,都生得那般好,独处一室
林平放下酒杯,假借撒尿,实则从另一条路偷偷转到楼上,靠在门边听。
“大哥还不想成亲,嬷嬷都要愁死了。你到底怎么想的”这是姜姨娘。
“是真没那个心思。”叹气的是谢小掌柜。
“是真没心思,还是眼光高,一般的看不上”姜姨娘问,“我和老爷说,替你做个媒怎么样”
林平明白了。
这是桃嬷嬷自己劝不动儿子,找了姜姨娘帮着劝,又怕儿子脸皮薄,恼了,所以借故和女儿躲出去。
他被爹娘催成亲的时候,也不愿意让兄弟姐妹听见。
哎这是人家私事,非礼勿听,他还是走吧。
他也是多心了,姜姨娘怀着孩子呢能有什么事
林平又踮脚走了。
包厢内。
谢寒又指了指门,口型示意“走了。”
姜宁无奈点头。
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还是免不了引人怀疑。若去灯市上逛,二十人围着她,哪里能和谢寒单独说话
就是没想到谢寒这几年拳脚本事学得不错,她一点都没察觉异样,谢寒却知道外面有人来了。
人走了,谢寒却情不自禁顺着方才的话,说了一句“曾经沧海除却巫山。”
说完,他自悔失言,忙想解释一二。
哪怕是从前,他也没有这般言语冒犯过姑娘
姜宁幽幽一叹。
原身和谢寒虽没过明路,也未曾明说过心意,但郎情妾意,已经快成小情侣了。
虽然说这话有些肉麻和矫情,但她觉得她应该尽力给这份感情划上句号,让原身爱过的人重新开始。
“大哥,忘了吧,别等了。”
谢寒怔住。
这也是姑娘第一次明确表示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姜宁其实不懂。
她理解原身和谢寒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少年慕艾,暗生情愫,理所当然。
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为人妾,还怀着林如海的孩子,他们一年到头见不到两面,谢寒为什么还是放不下
原身的记忆里,他们甚至连牵手都没有过。
她自认不会有这么执着、单纯却又浓烈的感情,所以不理解。
姜宁半掀明牌“大哥,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我了。”
谢寒却不答。
他问“你过得好吗”
姜宁一笑“很好啊。”
怕谢寒不信,她一一数着“便是没孩子的时候,也只晨起请安一次,余下不必去服侍谁。一日餐,天下有的,我想吃就吃,衣裳首饰,只要我开口说想要,第二日就能有”
“不是这些。”谢寒说,“你心里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