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只以为贾敏是羡慕姜宁素日处事率性洒脱, 暂时没往深想。
一十年相伴的妻子眼看已油尽灯枯,他也无心深想。
而贾敏说完这一句,分明见林如海没懂, 也不再多说,只轻轻道“让我最后见见黛玉罢。”
林如海抹掉一脸的泪,站起来打开门“黛玉”
黛玉身体一僵。
太太真的要走了吗
姜宁把黛玉抱起来,交给林平媳妇, 给她整了整衣襟袖口“去罢,好好和太太说说话。”
黛玉今天穿得很漂亮,头发也梳得好看。贾敏最后见到的是这样的女儿,应该会宽慰些
王嬷嬷只在旁边看着林平媳妇抱大姐儿进了卧房,没上去帮把手,更没想跟进去。
哎虽然做奴才的不该这么想, 可太太要走了,她真是放松了不少。
姐儿眼看要上学挑丫头了, 四个奶娘按例只留一两个, 余下都要出去。她明明是太太挑的人, 因为姐儿被姨娘养了几年,她和姨娘处得好, 便叫太太不信起来了。
前两日姐儿过来,她和秋篱陪着, 太太要和姐儿说话,那魏胜媳妇直接就把她们请出去了。
虽然她能明白,这是太太怕她们嘴巴不牢靠,转头就把太太说给姐儿的话告诉姨娘。可她尽心尽力服侍了姐儿四五年,这时候竟成要防备的外人了心里怎么也舒坦不起来。
更别说在下房里,虽是好茶好点心招待着, 可只能在屋里,不能乱走动,连解个手都有人跟着,真成了“贼”一样。
那秋篱原先还是太太屋里最说得上话的呢,太太是最信她才让她留下服侍姐儿,结果现在在正院也是“外人”了。
虽说这未必原本都是太太的意思,可能是新上来的丫头怕秋篱秋藤两个回来再把她们顶出去,所以在太太跟前进谗言。太太病重,也未必知道她们在正院走一步都有人看管着。
可魏胜家的把她们请出去,太太毕竟默许了,也没说多两句宽慰的话,怎么不叫人寒心。
太太一走,家里真正是姨娘说了算,她也不用怕临了临了还要被换下去了。
卧房外,姜宁拉绯玉站起来,一起等屋里的动静。
只怕接下来一个月甚至几个月,她和绯玉都要跪不少,这时候就让膝盖先歇一会儿罢。
卧房内。
贾敏摩挲着黛玉的手,满腔疼爱不舍将要溢出来却不说片语,只把两本账册塞在女儿手里。
“娘知道你聪明,一定能记住娘给你留了这些东西,便是暂且记不住,也要记住册子多厚,一页有多少字。一个月内,一定要让你爹爹亲手再抄一份给你。”
她看向林如海,笑问“都这时候了,你不会怪我不信你罢”
林如海摇头。
贾敏笑道“我大约猜到魏胜和绮云怎么不见了。想来,历年派他们回京送年礼,让他们有机会和大哥有所勾结,是我派错了人。大哥犯蠢生事,我不求老爷说情,只求若贾家能熬过这一劫,请老爷把这两本册子也手抄一份,送给我母亲收着好吗”注1
她只猜对了一半真相。
但林如海没多说,直接答应下来“好。”
他不想把另一半真想说出来,让她知道林家也可能会受牵连,死前还心里不安。
总归再难也能保下黛玉和绯玉。
贾敏向黛玉笑“娘前两日和你说的外祖家,你可还记得”
黛玉抹泪哽咽“记得。”
贾敏笑“那你说说。”
可惜,娘还没见过她的孩子呢。
黛玉回想“娘说,外祖家是京中荣国公府,贾氏一门双国公,一向与别家不同。无奈外祖父去后,子孙不成器,屡屡犯法生事,尤其是大舅舅,简直无法无天”
其实“娘”姨娘提过外祖家,但只说了外祖家从前有什么功勋,历代都有谁,如今有谁,有何人在朝为何职,姻亲有几家,这些人家都有什么人,有何官职,与林家关系如何,大概有何往来,不似“太太”这般,连各人的性格为人都细述清楚。
贾敏早知女儿记性好,心中明白,临死之前见女儿话语这般清楚,她说的事事都记得,更觉欣慰。
她积蓄着力气,不说话,只微笑对黛玉点头,鼓励她继续说。
黛玉抿唇“娘还说,宁荣两府之中,只有一舅舅算得上端方清正。他喜好结交文人雅士,年轻时诗酒放诞,只是近年上了年岁,迂腐了些。可惜一舅舅家的珠大哥哥,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偏去年一病没了。还有一舅舅家的元春大姐姐,入宫做女史已快两年了。”
贾家送女儿进宫博富贵,先谋得女史之位,再谋求宫内贵人赐婚之事,林如海并不赞成。
但自从他被调往云南,林家和贾家除了一年一总送一次节礼外,再没有任何走动,只有贾敏偶尔与贾母有书信往来。
贾家不问他,林如海即便从贾敏口中听说了什么,也绝不再提任何建议。
敏儿和岳母的母女亲情,他不会断绝,但林家与贾家的姻亲情分,在他心里已经结束了。
不过,一十年前,他和贾政毕竟算得上郎舅相合,志趣相投,贾珠亦算他从小看大的,他还教过这孩子。
十四岁就进了学,精心培养到大的出息长子不满一十殁了,林如海在心有戚戚,感慨人事无常的同时,也更加觉得或许命数天定,人生本就难以圆满。就如同八年前母亲去世,他回老宅守孝,姜妹妹指出他书房的竹子缺了一角,他忽然觉得,就这么缺着也不错一样。
青玉夭折后他更是想过,或许林家几代单传到他,注定无子“绝后”。
不然,为什么敏儿怀了四个孩子,小月和夭折的三个都是男孩
为什么只有黛玉和绯玉两个女儿平安活了下来
林如海还欲深想时,黛玉已说到贾宝玉了。
“还有一位衔玉而生的哥哥,也是一舅母所出,只比我大一岁,顽劣异常,不喜读书,只爱在内帏厮混,外祖母溺爱,所以一舅舅不敢管。”注2
“是”贾敏还能听到女儿说话,眼前却已经看不清了。
她的声音也模糊起来“你外祖母最疼孙辈,你琏一哥哥年幼丧母,无人照管,便是在她跟前儿养大的。你外祖母从前最疼我,必然也会很疼你”注3
“黛玉,黛玉”贾敏生怕女儿听不见,“你姜姨娘是好人,你要多听她的话,要孝顺长辈,友爱姊妹,遇到难处,记得告诉爹爹玉儿,玉儿娘要走了娘啊,娘”
林如海满面是泪,一手捂住黛玉的眼睛,一手握住贾敏无力滑落的手。
贾敏停止了呼吸。
林第满府皆白。
京城。
离太子宫变已经过去了八天。
含元殿前的血迹尚未洗净,大明宫里肃杀的气氛还未有分毫消减,每三年一次,天子钦定进士名次的传胪大典却依旧举行了。
新科进士们两股战战,惴惴不安,走过巍峨的丹凤门,站立在含元殿宽阔的甬路上。
京中所有九品以上官员,包括诸亲王、郡王、驸马、仪宾、异姓王、以及公侯等各有爵之家,都依品级身份排位,或站在含元殿前的丹陛、丹墀上,或站在甬路两旁的广场上。
只是相比往年,今年的传胪大典少了些人。
尤其少了原该站得离皇帝最近,身份尊贵仅次于天子的太子、一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共四位皇子。
所有人都知道少了人的原因。
三月一十三夜,太子谋反。混战中,太子到四皇子共四位龙子皇孙殒命。
陛下只有七位皇子,一下折损了大半。
据说陛下也受了伤。
众人正不安时,年已六十有三,一夜之间鬓发全白的皇帝由一位年轻皇子搀扶出来。
众禁军带刀把守侍立,无人敢抬头去看陪在天子身旁的是哪一位龙子。
直到那位皇子替皇帝开口,才有人略觉这声音熟悉,是
竟然是皇六子
不是陛下所余三位皇子中,年岁居长,李妃所出的皇五子,也不是身份最为尊贵的,甄贵妃所出的皇七子。
是一向默默无闻,生母也默默无闻的沈嫔所出的皇六子
看来短短几日,陛下已经决定出了储君的新人选,今日照常举办传胪大典,就是为把皇六子推向人前
传胪大典在皇六子年轻但镇静的声音中举行了下去。
永嘉三十一年贡士,贾敬,惊惶地等待着他的名次。
一甲三人,当然没有他。
一甲九十七人也没有他。
三甲
在贾敬快晕倒前,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次。
三甲第一百三十四名三甲最后一名
他会试排在第五十一,复试的名次也分明是一等第四十三名
贾敬知道自己完了。
他本以为宁荣两府近几日都没有禁军上门,是逃过了这一劫。哪知他们没参与太子的计划,陛下还是不打算用他
读书四十年,年将五十,终于考得进士,却毁在了跟错人上
太子殿下太子怎么就没能忍耐住
贾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随众人谢恩,出宫,游街,上车,回了家的。
他满脑子只有三个字
他完了。
从此之后,别说受到重用,官拜一品,他任何官职都得不到了。
就连身上的爵位,可能也要保不住
贾敬身上一时冷,一时热。
他一时站起来满屋乱走,一时又坐在榻上半日不动。
房门被推开。
贾敬之妻扶着肚子进来,担忧问“西府里请了太医,老爷要不要”
西府大老爷一从宫里回来就晕了。
“太医什么太医谁病了”贾敬脸色涨红,胡子一颤一颤,“我没事,出去”
他不想让人看见他这般狼狈相
“老爷”见他这般,贾敬之妻更加担忧,不由上前两步想去扶他。
“我说,出去”贾敬猛一挥手。
贾敬夫妻少年结发,成婚三十余年了。
贾敬之妻今年已有四十九岁,再怀胎本便不易,又兼上了年岁,身体沉重,行动不便,被贾敬这一推,虽力气不大,也竟站立不稳,向后倒去
婆子丫鬟们原等在门外,见状扑救不及,就看着贾敬之妻摔在了地板上
“太太”
“太太”
呼唤声混着夫人的呻吟声扑到贾敬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