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 与乌洛塔卡干沙漠相隔几千公里的大陆上,有人同样难以入睡。
苍白的冻原与积雪,以及翠色的苔藓与地衣构成这块大陆的主要色调, 它苍凉而辽阔,看起来植被稀少而荒无人烟, 所有存活在这块大陆上的人类全都聚集在苔原大陆的中心地区, 这里是地图上最北端的人类群居地,一旦进入中心区域, 就会发现另一片天地。
高峻的建筑拔地而起,为了适应相对残酷的环境,建筑的材料昂贵又稀少, 兼具稳固和保暖的特性,建筑的形状也和其他地方不同,它们抛弃了所有圆润的特征,一个个顶端尖锐, 底盘庞大,如同在风雪中凛冽而立的巨塔。
即使这块大陆的自然环境如此恶劣,也仍然不妨碍它成为这个世界上的人最瞩目和敬畏的地区之一,因为它不但占据着全世界近乎三分之一的土地面积, 更有一个庞然大物盘踞在这块土地上,它掌握着广阔的冻土资源,包括石油,天然气,铀, 以及养殖着无数在外地看来无比珍惜的冻土生物, 它们的血肉皮毛一向令人趋之若鹜。
没有人敢来挑衅它的地位, 因为也许它掌握的不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 却绝对是最深谙在苔原大陆生存技术的存在。
只要是在苔原地区,没有任何人或者势力是它的对手,哪怕是后来野心蓬勃的中心基地与沙漠地下城。
而这个盘踞在北方苔原大地上的庞然大物,被叫做江家堡。
江家堡,极光区。
这里是江家堡的中心地带,也是整个苔原大陆的心脏部分,一座黑色的高塔耸立于此,塔形比其它建筑更加锋锐,如一柄插在天地间的利剑,映着天空深绿与晶蓝交错的长炼,在塔身映出斑斓的色泽,这种绚丽的颜色不但没有减损它的古奥与威严,反而更显出一种深邃诡秘。
在这黑塔的最高层,一个温雅俊美的男人站在落地窗前,嵩峻的高度以及开阔的视野让他不但能将整个城市的风光尽收眼中,甚至能看到远方辽阔的雪山和针叶林线。
他没有开灯,办公室内却不是很暗,这里是整个苔原最高的建筑,也是全世界最高的建筑,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头顶的极光从落地窗里流淌进来,犹如在整个房间覆盖上一层曼妙的薄纱。
他旁边的小桌台上放着一瓶酒和一只酒杯,但他没有倒酒,就这么望着极光下的城市,直到门口响起轻柔的敲门声。
“进来。”男人声音沉哑,仍然有着他独特的温润。
门被拉开,一个年轻男人走进来,微微蜷曲的碎发被室内空调暖风吹得一荡,露出他漂亮的桃花眼。
“先生,首阳市那边又有联络过来了,这次还是关于石油和天然气的输送问题,他们答应再让利百分之五。”
江逾问:“我要的消息,他们给我了么”
他说得朦胧,作为他从小培养的贴身助理,裴沐星瞬间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时寒黎被飓风卷入之后就没再有消息了,首阳市那边也猜测他已经进入宇文姚迦的领地,这个地方目前他们派去的人没有一个能传回消息,他们也无能为力。”
江逾没有说话,在干净剔透玻璃上,裴沐星看到他深沉压抑的眉眼。
“先生,您在担心宇文姚迦会对时寒黎做什么吗”裴沐星说,“但是如果他真的如您说的那么强,也许该担心的人是宇文姚迦。”
“二阶。”江逾只说了这一个词,裴沐星就垂下眼来。
几秒钟之后,他还是坚定地说:“先生,时少爷是在没进化的时候就能击败一阶进化者的人,更是在一阶凭一己之力杀死上万只丧尸以及君王幼茧的人,您不要担心则乱,也许宇文姚迦奈何不了他。”
江逾没有说话,抬手摘下新的眼镜,轻捏一下鼻梁。
“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也许宇文姚迦奈何不了,但是对于首阳市的开价,董事会怎么说”他的呢喃变为正常的询问。
“他们还是不太满意,但是都说以您的意见为准。”
“现在首阳市不,应该叫中心基地了。中心基地开出来的代价已经远高于和平年代了,这些人还是不愿意松口,因为世界陷落之后,只有我们才能拿出大量的资源供应,并保证完整安全的供应链。沐星,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层面的拥兵自重。”
江逾温雅俊秀的眉眼间有种冷漠的颜色,这种冷漠里夹杂着隐隐的叹息,他即使看得透彻,也终究不是心肠冷硬的人。
“您的意思,是答应中心基地。”裴沐星了然,“您的目的不是在这场交换中得到多大的利益,而是想保证更多的人活下来。”
江逾转过身,身后是辽阔的塔城和雪山,他眼中的光芒比天上的极光还要闪耀。
“我要亲自和龙议长以及戴总司令通话。”他从容地说,“我可以答应他们,但要以另一个条件作为交换。”
几千公里之外,乌洛塔卡干沙漠,地下城。
“能有一个爱你的人,和一个被赋予美好寓意的名字,不是很好么”时寒黎说。
殷九辞目光转向她,在她仍然平静的眼睛里,他不确定有没有看到类似羡慕的神色,但他看出来时寒黎说出这句话是绝对认真的。
“我是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把我养大的人在一个冬天寒冷的黎明出门,在街边发现了快要被冻死的我。”时寒黎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只是在单纯地讲述一件事,“这就是我的名字,寒黎。”
殷九辞眼神出现了些许变化,时寒黎已经转回头去。
“殷九辞,承受过的善意再微小,也不代表它不曾存在过。”
时寒黎为什么要一直为训练场卖命,因为那是将她捡回去的人负责的地方。
十八年里,她没有多么喜欢这种生活,也不是没有机会逃跑,但她没有想过离开,因为是这个地方的负责人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
殷九辞试探着问:“把你捡回去的人,就是教给你这身本事的”
时寒黎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只是负责人,十八年里我只再见过他一次,就是我从训练场毕业,正式开始负责任务的那天。”
这是时寒黎第一次说起她自己的事,在殷九辞的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培养你的地方,听起来是个佣兵或者杀手组织,他把你捡回去,只是为了多一个工具,并不是出于善意。”他声音压抑,“就为了这个举动,你在里面卖了十八年的命”
时寒黎透露出来的信息很少,但不妨碍殷九辞迅速抽丝剥茧,推测出一些更具体的东西。他对时寒黎的探究欲不是一天两天了,然而如今终于得知了只言片语,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好奇和激动,率先升腾而起的,是一种愤怒。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如果不是突然末世爆发,也许时寒黎会为了这个所谓的救命之恩,就这么在那个黑暗残酷的地方卖命一辈子
时寒黎不明白殷九辞的愤怒从何而来。
“论迹不论心。”她说。
殷九辞闭嘴了,他太知道时寒黎是多么顽固坚定的一个人,想要转变她的观念,比他立刻失智从这里跳下去的概率还要低。
他脸色苍白,眼睛里燃烧着不明的怒火,他从来没有为另一个人生过这么大的气,偏偏还对那个人奈何不得,气得他哆嗦着胳膊攀上后面的窗框,就要爬回去。
然而也许是他身体虚弱再加上被气得有些发抖,他踩在狭窄突檐上的脚一滑,差点整个人都掉了下去,如果不是有一只手飞快地撑住了他的腰。
时寒黎沉默地侧过身,在殷九辞龟裂的神色中,正要把他托起来送回房中,忽然她低下头,一只玲珑的小蜘蛛正顺着墙壁爬上来。
两人带着蜘蛛回到房中,殷九辞的脸色还明显不太对劲,正在用两种不同颜的石子下棋的程扬和白元槐抬起头来,白元槐脱口而出:“你们吵架啦”
殷九辞冷冷地瞥他一眼,吓得白元槐立刻噤声。
李慕玉走过来:“时哥,已经十一点了,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时寒黎点点头,程扬立刻大手一挥把桌面上的石子全都扫落到了地上,白元槐眼睁睁地看着,发出微弱的:“诶”
他刚才就差两步就要赢了诡计多端的修勾
时寒黎盘腿坐到地垫上,所有人都围过来,殷九辞将食指还带着伤口的指尖继续咬破,滴了一滴血在黑寡妇的身上。
吸收信息的过程很安静,片刻之后,殷九辞将蜘蛛放走,开始给大家整合信息。
蜘蛛的信息收集过程并不算很顺利,地下是宇文姚迦的天下,到处都有她的毒宠守卫,再加上那些暗道进去之后也往往九死一生,损失了不少同伴。
“加上之前时寒黎发现的几条暗道,一共有十五条有可能通向外界的道路,但是这十五条里,蜘蛛活着回来的,只有三条。”
比想象中更严峻的形势让场中一时无人说话。
殷九辞看了时寒黎一眼,在她的眼神示意中继续往下说:“这三条路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安全,蜘蛛的判断力有限,传达的信息也有限,我尽量按照它们的理解梳理了一下这三条暗道的情况。”
他从地上捡起三颗石头,分别摆在三个方位。
“第一条,就在城堡后面,城堡里就有路可以通进去,也是三条路里明面上看上去最安全的一条,当然也只是明面上。”殷九辞说,“蜘蛛没有触动到里面的机关,但是从墙壁中听到了一些声音,可能是通过管道行动的蛇群。”
程扬轻嘶一声,哺乳动物最讨厌冷冰冰的蛇类,他本能地对这条路产生了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这条路就在宇文姚迦的眼皮子底下,除了外界,不知道还通向什么地方,就像时哥那天跟着她出去的那条路。”李慕玉说,“也许里面有她的宠物房,也可能有热感动物进去才会触动的机关。”
“对,这也是一种可能。”殷九辞同意,又指向第二颗石子,“第二条暗道,在地下城的中央,这是时寒黎白天发现的,的确可以通向外界,但是中间有相当长的一段路是水管。”
“就是有窒息虫的那个”程扬问。
因为不知道那种死后会放出窒息气体的虫子叫什么,他们几个顺口给它取名叫窒息虫。
时寒黎沉思着说:“在找路的时候,我刻意避开了城里的下水管道,这个通道我下去过,一开始只是土路,原来后面还是接的管道么”
“时哥,你一个人下去了”李慕玉不赞同地皱起眉,“太危险了,我们的运气一向那么差,万一一下就踩到雷怎么办。”
莫名其妙地,时寒黎看了默默旁听不敢说话的白元槐一眼,把白元槐看得寒毛一炸。
殷九辞也跟着看了一眼白元槐,突然想起时寒黎之前说的话,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指尖移向最后一个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