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周时予, 我们以前见过吗。”
卧室空寂无声,让女人温和轻柔的询问尤为突兀。
周时予这次终于听清盛穗说话,他看着眼前人脸上写满担忧, 卡顿的思绪迟缓运转。
耳鸣声仿佛有人在耳边吹气,频率与快要冲破腔壁的剧烈心跳同步, 如影随形。
凌晨还永动机的兴奋大脑仿佛死在夜里, 如同经年失修的机器,只剩一滩废铜烂铁, 等待不知多久后的腐烂分解。
记忆力减退,只依稀记得她不久前在电话里说, 今晚还要加班。
大脑无法处理信息,周时予确定眼前爱人不是幻象, 松开握住她冰冷的手, 哑声回答“见过的,可能你不记得。”
症状只是暂时,以往一两天就会过去。
不要吓到她。
后背的冷汗浸透衣衫, 周时予身体往后退了退, 目光落在盛穗半跪在他床边, 抬手掀起被子
“地上凉,来我这里。”
窸窣声响起,黑暗中他疲累的睁不开眼, 几秒后感觉到床榻微微下陷, 随后鼻尖泛点清淡的山茶花香,无声将人包裹其中。
“周时予,你身上好冷,”身侧的盛穗不安分挣动,抬手掌心贴在他额头, 语气满是担忧,
“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工作上的事不顺心”
没有哪里不舒服。
也没有工作不顺心。
只是过山车般的情绪波动来得毫无征兆,上一秒还在夸夸其谈、下一秒就会陷入无尽空虚,维稳只能依靠药物,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时的复发。
名为“双相情感障碍”的精神疾病,是周时予在十九岁那年夏季第一次听说。
在此之前,他以为只是单纯的抑郁、或是更轻微的阶段性情绪低落。
直到医生告诉他,他的双相大概率来自那个男人的遗传,之前的抑郁症是误诊,需要住院长期治疗。
转眼间十年过去。
“没事,有点累而已。”
黑暗中,周时予将头靠在盛穗颈间,动用所剩不多的精力回复
“离远一点,我身上凉。”
想问她怎么跑来这里、路上累不累、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想听她说话。
想抱抱她。
相比悲伤,心情用麻木和空白形容更为合适,周时予几次动过想要抱人入怀的念头,又因为手实在太冷,最终还是放弃。
别吓到她,表现得正常一点。
实在没办法成为正常人,也尽力伪装成正常人的模样吧。
随后便是柔软温热的身体贴上来。
是盛穗伸手抱住他,抱人的姿势生疏笨拙、身高差让她手臂正好卡在呼吸的胸肺,轻声道“累就睡一会吧。”
因为姿势角度不对,同样清瘦的两人骨头相互硌着,不可避免都有些难受。
周时予没动,盛穗也没动。
两人就以这样别扭而亲密的姿态,身体无关情欲地紧紧相贴。
偌大卧房内,一时安寂无声。
周时予清楚盛穗是高敏感性格,不出意外早就察觉到异端,强撑睡意,静静等待她的后续追问。
而盛穗最后只抬手轻拍他后背,话里笑音浅浅“我第一次去家里睡觉那晚,你就是这样哄我的。”
周时予记不起那晚细节,被面下感觉到女人的衣摆卷起,冰冷的手犹豫几秒,担心人着凉还是帮她拉下。
温暖的人,连衣角都是暖热;身体像是本能眷恋这份温热,手触上女人清瘦后背,顺势将人搂住怀中。
呼吸难分彼此,良久,周时予听见他嘶哑问道“那晚睡的好吗。”
“开始是有些睡不着的,因为我没在男人家留宿过。”
感受到回抱,盛穗将头埋进周时予怀中,脸无意识轻蹭在对方胸膛,弯眉低声
“但你身上好暖和,后来我不知不觉就一觉睡到天亮。”
周时予的情绪不好。
就像她会因为飞机餐而心情低落,每个人都有因为小事而难过的时候;盛穗虽然心疼周时予休息不好、却不认为他突然的心情低落是大事。
既然他不想说,那她就默默陪伴好了。
她以为的夫妻之间相互扶持,从来不是一人单方面付出或迁就,而是不够完美的两个人,愿意为彼此磨合棱角、体贴对方感受。
过去总是周时予在照顾她。
男人的怀抱比平时要凉,但没关系,两人只要有一个的拥抱温柔就足够。
“周时予,冷也不要推开我呀,”盛穗将男人抱得更紧,温声却坚定地反驳
“我身上很暖和,可以给你抱抱。”
“”
落在腰上的手一点点收紧,悄无声息间,盛穗早从主动抱人、变成被男人整个圈在怀中,肌肤紧紧相贴。
有一瞬,她甚至觉得平日坚不可摧的周时予,好像惊涛骇浪中不通水性的落水者,抓住哪怕如她一般的枯木,便迫不及待地抱住、恨不能将她嵌进身体。
“盛穗。”
良久过去,沙哑声响起,盛穗想着这是她进房间后、周时予第一次主动开口,就感觉有微凉的唇附在她嘴角,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像是担忧将她惊扰,周时予薄唇只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发汗的额头贴着她,沉哑低声压抑着太多晦涩难懂的情感
“我好想你。”
再次醒来时,时间正好是晚上十点。
感觉有人在温柔地轻拍后背,盛穗迷迷糊糊睁眼,下意识抬眸就对上男人目光。
在卧室顶灯的光线暖黄中,周时予脸上疲态明显,隔着镜片也能感受到黑眸较平时黯淡,好在脸色并不像上次熬夜后的惨白。
见她醒来,男人手指拨去她脸边碎发,柔声道“晚上打针了吗。”
“还没。”
盛穗昨晚兴奋到凌晨才睡着、白天忙碌一天,下班又马不停蹄赶往机场,舟车劳顿后到酒店、沾床就是卷席而来的困意。
要不是周时予提醒,她大概会一觉睡到天亮,明早再匆忙补打长效胰岛素。
她不好意思地碰碰鼻尖,感觉到身旁男人身上散发的湿热,连冷白肤色都罕见透出点红,随口问
“你刚才洗澡去了”
“嗯,”四肢不再冰冷的人又抱了抱她,沉默几秒,再次询问,
“你晚上打针了么,我帮你把手包拿过来。”
她不是才回答过么,怎么又问。
盛穗以为周时予刚才没听清她说话,重复道“还没打,我现在去。”
“好。”
盛穗起身下床去找手提包,拿着胰岛素笔和测血糖仪进浴室,推门就被湿烫的温度惊到。
周时予洗完澡也有点时间,当时到底用了多烫的水,怎么十几分钟过去,室温还这么高
带着疑惑打完针,盛穗从浴室出来发现卧房没人,走到外面才发现周时予在餐厅长桌坐着,面前盛装着各类坚果的精美瓷盘、以及一杯温热牛奶。
再是工作狂,连轴转的工作都让人反应明显迟缓,直到盛穗走近喊人,面对一盘坚果和牛奶久久出神的人才转身回头。
“吃点东西垫肚子,”周时予将瓷盘和玻璃杯推到盛穗面前,手放到桌面下,“空腹容易胃难受。”
时间太晚,盛穗也没胃口再吃晚饭,听话地拿起坚果放进嘴里,忽地想起什么“你不吃饭吗。”
周时予今晚格外惜字如金“刚吃过。”
“哦哦好。”
两人罕见地面对面沉默,盛穗体谅对方心情不好,却也的确想不到新话题。
端起杯子喝牛奶时,桌上手机震动,是梁栩柏发来的消息。
两人下午上楼前交换过手机号,盛穗解锁屏幕。
梁栩柏听说京北的塔驼峰景色是一绝,明天还有清明节的踏青活动,盛老师带上周时予一起出来呗
盛穗点开梁栩柏发来的风景图后有些心动,想着心情低落时,出去晒晒太阳也有好处。
“梁先生邀请我们去爬山,”她放下手机,征求对面周时予的意见,“难得出来一趟,你想出去看看么。”
将女人期待表情收尽眼底,周时予听着耳边细响嗡鸣,垂眸看桌下不再打抖的左手,弯唇笑了笑,温声答应
“想去就去。”
决定出门后,盛穗给梁栩柏发去肯定答复,简单填饱肚子后起身收拾行,早早洗漱上床,准备为明天的出游养足精神。
期间周时予手中沉默靠坐在床边,腿上放着工作平板,从始至终保持相同姿势。
屏幕冷光反射在平光镜片,看不见背后的男人眼色。
“还在忙吗,”半小时后,盛穗吹干头发从浴室出来,掀开被子躺下看人,“要不要早点休息”
说着她抬手轻扯下男人衣袖,手背不小心碰到他突出腕骨,触感仍旧冰冷。
指尖本能地后缩了下。
“”
周时予留滞在冷白屏幕的目光下移,在她收回的手上停顿两秒,然后放下平板,关灯侧躺下。
侧身给她盖被子时,盛穗注意到,周时予不再像下午那样在被子里抱她,而是手隔着一层酒店厚厚的床被,轻拍她后背。
房间再度昏暗无光,她几次想开口,却想不到该解释什么。
大概猜到她胡思乱想,半晌在黑暗中,周时予微哑低沉的声音响起
“睡吧,明天出去好好玩。”
盛穗闻言乖乖闭上眼“晚安。”
“嗯,晚安。”
“”
这一觉盛穗睡得并不踏实,睡梦中懵懵懂懂觉得,身边床榻几次下陷,像是有人反复躺下又起身。
后来她终于被弄醒,挣扎着撑开眼皮就发现身侧果然没人,反而隔壁的衣帽间传来窸窣声响。
床头电子时钟显示凌晨一点半,盛穗不甚清醒地抬眼朝声源处望去,就见周时予人站在衣帽间门口,背对着卧室方向。
头顶微型射灯是唯一光源,只见男人微微仰头左手掌心贴着唇,随后将右手玻璃杯的水一饮而尽。
再明显不过的吃药动作。
婚后从未见过周时予吃药,家里连保健品都找不到一瓶,盛穗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周时予吃的是药还是保健品
是出差才开始吃、还是之前就一直服用
在她睡着时吃是意外巧合、还是有意隐瞒不想知道
纷乱思绪占据大脑时,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响起走近,盛穗以为周时予要回来,一动不动地紧闭双眼。
然而男人只是走近浴室,轻声关紧房门,很快有淋浴的水声响起。
是周时予又在洗澡。
盛穗几次有过起身去衣帽间一探究竟的冲动,最后还是深吸气忍下,想着今晚还是让男人好好休息,明天再找个时间问清楚。
十五分钟后浴室门再次打开。
闭眼听轻悄脚步声渐近来到床边,床面再度如睡梦中感受过的微微下塌。
带着怕被发现的紧张,盛穗连呼吸的谨慎放轻,在眼前一片昏黑中,感受周时予又一次再她身边躺下。
未等男人抱过来前,盛穗就清晰感受到他身上湿热的体温。
和往日令人心安的温暖不同,周时予此时皮肤停留的温热,是洗澡时热水冲烫导致的。
就像她晚上被叫醒时那样,维持不了太久,连指尖都会再次凉下去。
不再隔着床被,周时予这次直接在被面下将她抱住,动作极尽温柔,像是对待价值连城的藏品珍宝。
男人下巴轻轻垫靠在盛穗发顶,她鼻尖满是清苦的木质冷香,紧接着,就听周时予在头顶低声说了一句话。
哪怕事情过去十几二十年,不论多少次,盛穗只要再回忆起今晚周时予说的寥寥一句,心头仍旧久久酸涩。
而此刻当下,她只是忽地明白,周时予为什么起初没有直接抱她、为什么半夜反反复复地下床洗澡、又为什么一定要用热水把身体冲烫。
泪意突如其来地冲上眼眶。
在本该无人知晓时,周时予曾喃喃自语地给出答案
“如果身上不冷,可以不可以一直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