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靠近楼栋时,远远就见楼下站着身型佝偻的中年男人,身穿廉价的墨绿色的军衣外套,手里拎着个黑色大包。
无论从任何角度,盛穗都知道她的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
男人过去酗酒、婚内出轨、无故使用暴力,年轻时仗着一身蛮力和体型压制,把曾经的前妻和年幼的盛穗打压的喘不过气。
而眼前的男人背影病瘦伛偻,因为过去几十年的工地劳作,腰椎和肺部脆弱不堪;自从四年前因酗酒而胃部大出血、险些死掉后,自此滴酒不沾。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人到中年的盛田,“萎靡不振“应该是最优答案。
盛穗看着男人背影也有一丝恍惚,难以想象如此颓靡的人,曾经让她整个青春时代都活在担惊受怕中。
她曾经许诺过,再也不管男人死活,也发誓过要甩手走人。
可当四年前男人胃部大出血,医院急匆匆打电话要她来签病危通知书,她乘坐最快航班返乡、人在抢救室门前几小时后得到生还消息时,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一口气。
好像在生死面前,过往那些怨恨都难以与之比较。
盛穗骗不了自己,她希望被她叫做父亲的男人活着。
男人死里逃生后醒来,得知是盛穗帮忙垫付的医药费,第一反应便是从病床上蹒跚下床,声泪俱下地跪在盛穗脚边,乞求曾被他殴打的女儿不要将他舍弃。
从那时起,盛穗就悲哀地意识到,她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所谓父亲去送死。
也从哪时起,她终于懂得一个道理
不是坏人随着年纪增长变好,而是当坏人老去后,因为作孽导致的无依无靠,终于感受到恐惧。
害怕老无所依,于是拼命地讨好补救。
“穗穗”
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盛田立刻转身看人,见是盛穗,混浊的眼睛突地亮起。
“给你打几次电话没接,怕你忙就先擅自过来了,”男人将不远万里带来的黑口袋递过来,满是褶皱的脸上挤满笑容,
“爸爸给你腌了几盒卤菜,都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你找我有什么事。”
盛穗双手插兜冷声打断,余光扫过袋子,见每盒卤菜都保鲜膜小心包裹好。
她深吸口气“我已经不住在这里了,你下次不要再过来。”
“你不住在这里了对不起啊,爸爸、爸爸不知道”
盛田的手尴尬悬在空中,肉眼可见的局促不安“前段时间在老家看病,说我这个强直性脊柱炎,已经有明显的胸椎病变了。”
“医生建议我再来大城市的三甲医院看看,大概率要做什么突、突出椎间盘摘除的手术。”
每说两个字,男人就要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盛穗一眼,生怕哪个字惹她不快“正好我好久没见你了,就想着来看看你”
“走吧,打车去医院。”
盛穗再次打断男人说话,语气冰冷。
她很少对人恶语相向,只是实在做不到对眼前人心平气和“你来找我,又带这些东西,不就是想让我带你看病、替你出手术费吗。”
盛田闻言,脸上又是青一阵白一阵,干裂的嘴唇嗫嚅着难以辩驳半句。
最终,男人灰溜溜地跟着盛穗走出小区坐车,拉开车门弯腰坐进后排时,被病痛折磨的背脊仿佛断枝的干瘪枯木,只消清风刮过便会应声断裂。
出租车内,相对无言的父女俩一前一后,连司机都感受到死寂氛围,不得不开窗通风、后来又受不住地打开光碟播放器。
车内音响传出悠扬乐声,盛穗扭头看窗外风景、以此平息心绪时,掌心手机震动。
是周时予打来的电话。
光是看见熟悉的三字人名,烦躁不安的心绪就被抚平大半,盛穗接起电话,就听对面男人温声道
“我忙完了,你现在在哪里。”
“去医院的路上,”盛穗昨晚朋友圈都公开照片,没有刻意隐瞒盛田的必要,
“陪我爸爸看病,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挂到号。”
“没事,我来解决。”
周时予详细问过他们要去的医院、以及盛田大致病况,挂电话前,低声告诉她“暴力带来的所有后果该又他承担,别苛责自己,好吗。”
“知道了。”
周时予的人脉关系,还是一如既往地恐怖如斯。
挂电话到父女俩下车也不过十分钟,盛穗还没走进门诊大厅,就有等候的年轻医生迎上来,恭敬道“请问您是盛小姐吧。”
“是。”
“侯主任今天不坐诊,人在手术台不能马上赶到,他吩咐我带您二位上三楼,先做一下最基本的检查。”
“好,谢谢你。”
盛穗还算镇定,盛田哪里受过这样优待,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主任医师专门问诊,甚至还有专人一路送上去。
既然有人陪伴,盛穗就不再跟着进检测室,故意忽略盛田频频回头时的无助眼神。
节假日来看病的人只多不少,春季又是各类疾病高峰期,候诊大厅内乌泱泱坐满了人,吵嚷声听得人心烦。
盛穗在走廊里靠墙站着,无所事事地低头看向鞋面,目光不由得落在脚边、那个由盛田特意带来的黑色袋子。
口袋拉链早就坏掉、袋子敞开口露出透明盒,盛穗一眼扫过去,发现盒子里的确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卤菜。
盛田居然还知道这些。
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在为男人的用心准备心软,另一个又反驳,说这只是盛田以后要利用她的小伎俩。
“盛穗。”
熟悉的温和男声在头顶响起,盛穗只觉眼前光线一暗,抬头就见周时予站在她面前,鹤立鸡群的男人肩宽腰窄,迈着长腿走来宛如走秀。
在她面前停下站定,周时予平静询问“人还在里面做检查”
盛穗点头“刚进去十分钟。”
“侯主任在治疗这方面很有经验,临床手术在业界也很有权威,”周时予向来不刨根问底,只专注解决当下问题,“你不用太担心。”
周时予的存在即是一剂强有力镇定针,盛穗沉默片刻,当周围刺鼻的消毒水味被身旁的清苦冷香所替代时,轻声开口“你知道的,他以前对我很不好。”
“如果我因为他现在一点小恩小惠就觉得感动,是不是就相当于背叛了过去的自己”
周时予垂眸瞥了眼地上的黑色口袋,沉吟片刻,低声“我没想那么多。”
“我只希望此时此刻的你,能高兴些就好。”
盛穗抬头看人“如果他只是为了钱、而不是愧疚想弥补,才用心做这些呢。”
“那就给他钱,”周时予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描淡写,“至少钱在我们家,是最不值当的东西。”
“”
听男人理所应当地说出这句讨打无比的话,盛穗终于露出下午第一个笑容。
她成功被逗笑出声,弯眉反问“钱都不值当,那在你眼里,到底还有什么值钱啊。”
“很多,”见她眼底浮现点点笑意,周时予镜片后的黑眸同样柔和,抬手揉了揉她略有些凌乱的发顶,温声字字清晰,
“就比如你刚才的笑容,在我看来就无比珍贵。”
“”
“其实我很早就想说,”从昨天起就隐约意识到某些感情变化,盛穗有些话也不再藏掩,只是讲起来时还不太熟练,压低的声线绷着,
“周时予,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很犯规。”
走廊里人来人往各自忙碌,无人知晓两人在聊什么;
只见周时予闻言微微抬眉,黑眸若有所思地闪烁几秒,慢条斯理地反问
“既然是犯规的话,那周太太想怎么罚我、又要再在哪里罚我呢。”
“在家里、去车上、还是医院找个隐蔽地方”
矜贵儒雅的男人低下身同她平视,绅士般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随后微微一笑
“本人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