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所记得的千古名篇极多,这首朴实情挚,但却并不足以彰显才气纵横,也并不能迎合时下人的审美意趣,但最大的优势是大义所在,价值观绝对正确!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而且时下南北流离失所之家何其多,远游之子难奉双亲,有感於此,难免意伤。相信用不了多久,这首诗也会如“生当做人杰”一般,快速传颂天下,而且因其立意高大正确,并没有挑动南北不睦的隐患。
若单纯想要彰显文采,应景之作,刘禹锡的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权衡再三,沈哲子还是放弃了。因为终句,孔子云:何陋之有?细究之下,其实是有毛病的。
此句出处为: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本身没有毛病,还吹捧一下这些居於陋园中的隐士。问题出在九夷,先秦之时,吴越地区便属蛮夷之地。君子居之,才会何陋之有?沈哲子要用此典,就要回答那些诘难发问者,时下德行可比孔子的君子是谁?怎么回答,都是一个错。
文抄要用心,留下这种口实被人攻讦,不如不抄。诸多典故一一权衡,诸多忌讳都要考虑,简直比原创还要累。所以沈哲子就算迫不得已文抄,也尽量抄一些用典较少的作品。
而且文抄只是一个开始而已,从在竹林中动念,他便已经开始思忖一整套的计划,抄一首,只是作为一个事件的引子,主要还是为了把这年轻人给引出来。一旦决定用这套方案,哪怕这个年轻人不在厅内,都要让人将之请来讲述一番。
但是沈哲子虽然已有计划,可是这年轻人自我介绍其身份,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让接下来的计划有了一点变数。因为这年轻人看似贫寒,家世却不弱,乃是座中张季康远支族人,同为吴郡张氏,名为张瑾,字子玉。
虽然时下各大家族根深叶茂,难免有些越来越疏远的族人沦为贫寒卑流。不要说吴郡张氏,就连吴兴沈氏江东豪首,也不乏穷亲戚。比如早先分宗出去的族人们,东宗肯定不会再予扶植资助,一两代之后,已是形同陌路了。
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自家穷亲戚被拎出来受众人围观,面子上总不好看。於是张季康便有几分尴尬,於席上坐立不安,先前众人对此诗交口称赞,他亦一言不发。
但其实他心里也委屈,因为他本就没有处理杂务之心,连园墅都疏於管理,又哪里会知道园里进了一个穷亲戚。若一早知道,最起码给这年轻人两身新衣服,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但席上自有一个不理旁人感受的老者丁委,正笑眯眯听众人各自对这首诗做出点评,视线一转便发现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张季康,便笑语道:“季康,我等皆知你意趣清简,不理俗事,绝非刻意苛待族亲,切勿因此自疑。余者都已评过此诗,不知你又有何看法?”
理是这么个理,但当众如此直白讲出来,张季康更有无地自容之感。若非这老者实在开罪不得,他简直就要翻脸了。略加沉吟后,便随口说道:“疏於词简,流於滥情,惟意挚可取。不过沈家郎君尚年浅,有此一作,也是难得。”
听到他这评价,堂上众人脸色便不禁一变,他们方才对这首诗可都是极为推崇的。
尤其那个庐山隐士翟庄,更将此诗推为传世佳作,他并不识沈哲子,其家与丹阳纪氏和吴兴沈氏都无瓜葛,这种评价纯是出自公允点评。在他看来,张季康这评价未免过於贬低,失於偏颇,只是眼下为客此地,不便面驳,心内却感觉张氏盛名於外,其家子弟处事已经不及祖辈豁达。
张季康此刻另有所思,倒不觉气氛已有变化,只是以麈尾一点堂下那年轻人张瑾,语带不悦道:“既然孤母在堂,为何要离乡远游?我家於吴郡自有家学,子弟进学者皆有米帛供养,何必要恋栈京畿繁华不去?”
那张瑾受此斥责,脸色更加惨淡,却不敢张口自辩。张家虽有家学,但名额不过二三十,一些近支和当势的族人便瓜分完毕,怎么可能轮到他这种疏远已久的族人。正是因为进不去家学,他才远赴建康来此旁听,又怎么是因京畿繁华而恋栈不去!
他性格本就有多愁善感一面,此刻不敢自辩,很快眼眶中便又蓄起泪水。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不禁一皱,看这张瑾如此清贫,求学艰难,他确实没想到此人竟是吴郡张氏子弟,因而这件事他确实难辞其咎,并不反感张季康贬低诗作。但听到张季康直接质疑张瑾的求学之心,这便有些无法接受了!
京畿繁华,跟这杂草丛生的隐园有半毛钱关系?这已经算是比较刻薄的污蔑,尤其以张季康享誉吴中的清名,被之冠以此名,甚至有可能断送这个年轻人的前程!
沈哲子拉出这个张瑾来,诚然也是利用作为搭桥,但也不乏想帮一帮这年轻人的打算。没成想自己一时疏忽,加上这张季康远不似外间传颂的那般豁达,反而成了害这个年轻人。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走到张瑾面前,微笑着鼓励他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夫子之言,正为张兄之教。张兄虽不能敬奉高堂,但远游为求学明理,闻翟公释礼,心有感而泣,此之谓明理见性,此行不虚!既有所得,昂然归乡,虽无冠冕,神气自华,但处分内,何惧言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