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充将一个礼册递给沈哲子,旋即便望着上首那虚置席位沉吟不语,良久后才徐徐往上施礼:“大行皇帝春秋不长,是时局之哀,强梁之幸。厚遇我家,此恩铭记!日后纵有板荡浮沉,都保你家嗣火不断,黄泉再见不致惭然。”
听到老爹只言嗣火不言社稷,沈哲子心中又是默然。大行皇帝莅位虽短,恩威却重,庾氏当政却非真托国者,这大概已经是权贵圈子里一个共识。因而老爹直言强梁之幸,对於庾亮执政疏少信心。
“日月黯淡,大江顷刻或成沸汤,时势迫我,未必能长久矜持而立。假使有日得窥天意,必不效宣、文之虐。”
沈哲子语调轻轻说道,然而沈充听到这话却似如雷贯耳,脸色已是蓦地一变。再看向儿子时,两眼中已经透出掩之不去的精光。
沈哲子抬头迎向老爹那精芒闪烁的目光,神态平静淡然。这是他第一次在老爹面前如此直白的道出自己关於未来的一个构想,眼下而言,不乏虚妄,但随着日后局势日益动荡,作为一方渐成气候的政治势力,沈家也必然要有一个坚定不移的政治诉求。
如此才能在混乱中定稳方向,不至於左右摇摆而迷於混沌的时局之中。
沈充有诡变之才,有图进之志,但其实说实话,随着近年来家势越发兴旺,越来越显重当时,他心中那股孤愤之气已经渐有消退,心态渐趋於平和,思虑更多还是如何在保证眼下即得一切的情况下,再谋求让家势得以平流进取。
然而儿子这一番话,却陡然唤起了他心中那渐渐散去的初心,整个人神采都有不同!凝望沈哲子良久,他蓦地站起身来,在厅中徘徊不定,拳头舒展而又握起,手心里已是汗津津一片,就连额头上都渗出细密汗水,整个人仿佛置身炎炎烈日之下。
过了良久,他才将两臂扬起,对着夜色引吭而啸,声线高亢有力。待啸音收住,徐徐转身之后,沈充返回了席中,精神风貌较之以往已经全然不同。他抬手拍拍沈哲子肩膀,语调充满欣慰:“终有一日,我将踵我儿之迹而行。”
与老爹商谈一番后,沈哲子才又返回房间,静坐以待天明。榻上小女郎虽然仍在熟睡,但呼吸声却急促,间或梦呓泣语,可见心中悲痛之甚。幼而丧父乃人生大悲,并非言语能够宽慰开解,沈哲子只希望这女郎能凭过往的坚强熬过去,随时间冲淡这一份悲伤。
黎明时分,室内灯光昏暗,兴男公主蓦地由榻上睁开眼睛,视线却仍混沌迷离,望着窗外昏暗夜幕片刻,低语道:“天还未亮,不过是做梦罢了……”
然而又过片刻,她便又掩面悲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哽咽道:“沈哲子,沈哲子你在不在?你又去了哪里……”
“我在这里!”
沈哲子疾行至榻前,躬身为这女郎拭泪。再见到沈哲子,公主便如溺水者抓住救命木板一般,两手死死攥住沈哲子衣角:“我怕,怕得透不过气……梦里有许多恶鬼,他们都冲向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沈哲子?”
沈哲子到了榻上,将小女郎揽在怀中,低语道:“不要怕,不要怕。纵有恶鬼扑人,我都在你身边守护。以后再梦到这些,你就回头看,我都站在你身后。”
听到沈哲子的话,小女郎情绪稍有平复,继而又哀伤起来:“我真是愚笨,真是愚笨……早先见父皇病得厉害,早该明白……我为什么要离都?我该守在宫里,父皇他、他临行都看不到我一眼……沈哲子你知不知,父皇他最疼惜我,看不见我,他该有多心伤……”
“公主不要这么想,朝夕相处,诚然情笃爱切,但各居一方,也都有各自的喜悲。生死虽不相通,各自都有安详……”
“不是的,我想到死,怕得不得了……父皇他、他也应怕得很,我该陪着他的……”
公主揉着泪眼,望向窗外:“天亮没有?我们要何时动身啊?”
过去一夜,沈家都不平静,准备入都事宜。公主黎明醒来一次,将要天亮时又昏昏睡去。上午时,沈哲子要在家里接待各家乡人,老爹并不方便出面。
如今沈家已成吴兴在政局中的代言人,朝局更迭之际,各家都将贺表、唁表送来,交给沈哲子转呈台中。忙完这些事,已经到了正午,行装也已经收拾完毕,拜别父母之后,沈哲子便与公主离开家门,去往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