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气氛尴尬到极点,公主冷眼望着庾条,而庾条则手捧信件,垂手而立,神色反覆不定。
“我若说,我根本不知大兄信中此念,小娘子你信是不信?”
许久之后,庾条才徐徐开口语调干涩道,脸上则挂着一丝浓浓苦笑。
公主神色仍是阴郁,但其实心中却闪过诸多念头。常见沈哲子为人处世,哪怕她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女郎,耳濡目染下也学到一些待人接物的机巧。眼下声色俱厉的斥责小舅,除了心中确实愤怒以外,也不乏其他考量。
兴男公主并不知沈哲子跟庾条之间诸多的合作内情,但却很清楚沈哲子对於京口方面的关注和重视。大舅信中对她夫家的恶意跃然纸上,除了感情上无法接受之外,兴男公主也在考虑能帮沈哲子做些什么。
大舅在信中力劝小舅勿以私谊为念,这让兴男公主看到了小舅立场的不确定,因而眼下这声色俱厉的态度,起码有一半是在故意作态。
小舅说不曾见过大舅这一封信,兴男公主心里是相信的,如此私密内容,若小舅真的看过信件,即便不及时焚之也要妥善收好,绝无可能被自己无意间撞破。
心中虽然有此认知,但她神态却并未放松,只是沉着脸摇头道:“我本妇人浅见,览此恶言已是惶惶,小舅之言我已不知该不该信。我只是不明白,我家夫郎对大舅向来恭礼有加,对小舅更是相托至厚,为何舅家定要不能相容?母后素来教我视大舅为礼法师表,怎样也想不到大舅竟有如此寡恩负义一面!”
庾条闻言后更是默然,且不说他对大兄这一份信件的看法如何,单单被小女郎窥见此事,便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而小女郎此言,亦加深了他对大兄的不满。
以往大兄在他心目中虽然不乏严苛,但都是光明伟岸的形象,就算遭到大兄的呵责,也是因自己行差踏错,并不敢对大兄心存怨望。可是这信中内容却陡然将大兄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击破,过往在心底压抑许久的不满顿时井喷而出。
他脚步有些踉跄的行入席中,手捧那一份信件阅读良久,大兄字迹一如既往的挺拔硬朗,然而字面之下的意思,却让他嘴角讥诮之色越来越浓。信中所言诸多,大兄一方面倍言自己为家业如何殚精竭虑,一方面又言多渴望兄弟们能够鼎力相助。
看到这里,庾条心中已是自嘲冷笑。大兄有什么想法,向来不容旁人质疑,他又何尝不想鼎力相助?然而能力所限,总做不到大兄的要求,被诸多训斥反不如家中奴仆。如今自己总算经营出一些局面,但在大兄眼中却仍是殊於正途太多。
信的后半部分内容,便是兴男公主气愤所在。大兄倍言如今局势之险,以及对吴兴沈氏深深的忌惮与不满,力劝自己与二兄相谋,将沈家在京口的诸多布置一一瓦解,必要时不惜请徐州发兵过江,也要彻底的将沈家赶出京口。
庾条讥诮之处在於,由这些内容他看出了大兄的短智,对京口目下形势的一窍不通!且不说他根本不可能那么做,即便是愿意听从大兄差遣,也是根本就做不到!
心中转念诸多,庾条指着案上那一份信件,望着兴男公主沉声道:“有此信在此,我知自己再作何解释,兴男你未必都会信服小舅。但为彼此不再相疑,我仍要对小娘子自剖心迹。”
兴男公主闻言后,徐徐落座在庾条对面,神态虽还绷紧,语调却有缓和:“我本不应闻外事,但却不忍见我家夫郎诚意错置,不忍见舅宗如此罔顾亲谊。”
庾条自嘲一笑,
旋即慨然道:“兴男即便不再信重小舅,也应信得过你家维周。我与维周交谊之厚,始於彼此俱在微末之中。今日赫然立於江东之隐爵,源於我两夙夜之筹划。维周虽是年浅,於我而言,非惟挚友,更为良师。若非他之激励,如今的我,仍是浮浪於世,难有一成,世人又安知庾幼序为谁?此为再造之恩。”“昔年隐爵途穷,大兄都几近弃我,恨我欲死!亲友俱叛,我已不知此身托谁。幸得维周执义相救,如今之隐爵非但未亡,反而一反倾颓之态,更加荣昌,使我有立世存身之基。此为存亡之恩!”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眸子不禁微微一闪,她只知沈哲子与小舅交情不错,却不知彼此之间来往细节,听到小舅直言沈哲子予其恩惠,心中也实在不乏骄傲之感。
视线再落到那信上,庾条脸色便又复杂起来:“皇帝陛下幼弱,大兄以舅长居台城主理内外,格局眼略应与凡俗不同。我不知他因何要动此念,但且不说我与维周相知厚谊,单单为了京口之稳定,便也绝不能为此。我如今亦忝为京口执事之一,当思此乡民生风物,虽不及中书眼量深远,但也要谨守居不失任。”
“小舅,我并非有意窥探,实在是无意……”
兴男公主张张嘴,庾条却笑着摆摆手道:“小娘子懂得为夫家执言,可知兴男深得妇行之德,不恶於夫家,小舅亦为你感到欣慰。有意无意也罢,今日无论你是否知悉此事,我都要入都与维周面谈,彼此洒然一笑,俱不介怀。国计自有贤明者担当,家计亦有善谋者理事。人视我为庭中闲子,我则谨守恩义,不辱家声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