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匡术倒也没有想太多,毕竟这件事确实是他先做错。况且陆晔即便是有留守之名,也不过一个虚衔,并未分薄他的权柄。
但是接下来的一系列举动,却让匡术不免有些心寒。首先是将他之兵众调离两千人戍守石头城,接着又将其亲厚家人许方安排进苑城担任殿前监,将看守皇帝的权力由他手中夺去。这就让匡术有些不满了,这个残破台苑有什么好守的,外面重兵陈设,若是诸军皆败,他守住台苑又有何用!
他手中的权力最重要便是看守皇帝,如今这最重要的权柄被剥夺不止,就连台城安排的守军都分作三部,他这个假节仅能节制自己这一部而已,已经近乎於被架空!
正如沈恪所言,表面上的原因似乎是因为他与沈家行得太密,但实际上是苏峻正在一点点将权力转移到自己嫡系去掌握,对於他们这些部众已经渐有防备之心。这一点,在外统兵的那些人尚感觉不太深刻,但是匡术本身并非战将,对於权力的消涨更加敏锐,因而近来是颇为忐忑的。
沈恪观察着匡术的神情变化,不失时机的说道:“年初匡君你附义而起,所为者不必讳言,拔高门楣而已。可是如今态势如何你也已经知晓,邵陵公或得一时勇进,终究欠缺了改天革土的豪情壮气,所重者仍是南北旧姓人家。我倒要问一句,假使邵陵公大事得成,匡君你觉得自己又能居於何地?”
若说前面所言只是撩动起匡术的隐忧,那么这番话则就直戳他心中痛处了。他们这些人跟随苏峻起兵,除了不忿中书逼迫之外,确实也是心存扫荡时局、篡幸高升的想法。但是攻陷京畿之后,局势之演变却与他们早先所想大不相同,早先那些高门旧姓不伤分毫,高位者仍居高位,显用者仍是显用。
虽然眼下他们还能因为手中兵权而暂时占据优势,但却越来越感受到那些高门台臣们望向他们时,眼中的讥诮与冷笑。他们这些人舍命换来的一个结果,只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笑话而已!
这样的态势,不独匡术一个人有感,如今仍留驻在建康这些历阳旧部,像是路永、贾宁之流,包括一直与匡术不对付的任让在内,都屡次谏言主公诛杀这些台中重臣,以坚定他们破釜沉舟之心。但是主公对此却冲冲不做回应,甚至早先还做了一件让他们这些老人颇感齿冷之事。
前不久,王太保之子王长豫病重不治,死在台城。主公亲自率部归来,严查王长豫之死因,并在王太保面前对包括匡术在内的人严厉训斥,以惩戒他们疏於看顾的责任。
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惩处,但匡术也由此意识到主公要与这些高门苟和之心。而他们这些历阳旧部,出身是最大的短板,舍命搏杀疆场用得到他们,但要维稳局势,终究还是要靠那些南北高门!
“沈子明,我知你家吴中高第,我也不讳言我的寒素出身。如今这形势就是,你等高门人家沦为笼中豚犬,我等寒士却成持鞭之人!春秋甲子也是匆匆,能得一时天眷,於我等而言已是大幸!”
虽然心中不乏悲怆,匡术仍是咬着牙恨恨说道。
“你等?我只怕匡君早已离群绝众而不自知!”
沈恪见匡术心绪已乱, 当即便冷笑道:“匡君你在台苑,所见尤广於我。路永为王长豫备棺,贾宁为王长豫择墓,管旆投入刘右卫门下学书。我言匡君你拙於谋身,不知匡君你又做了什么?”
匡术听到这话后,拳头已是紧紧握起,蓦地起身攥住沈恪前襟,狞声道:“沈子明,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沈恪闻言后神色却是冷静,轻笑道:“我命全於匡君,亡於匡君,也算是一场始终。况且,我为全节而捐身,死后该有一份哀荣。我亡之后,匡君之祸不远,生前得优待,黄泉共为友,也算是不负匡君!”
“住口!”
匡术低吼咆哮一声,蓦地打翻案上诸多器皿,两手捂住面孔长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戾气渐渐褪去,只剩无尽萧索,望着两手喃喃道:“两手何惧染血,只恨余力有穷……”
他站起身来,对着沈恪深施一礼,涩声道:“先前多有冒犯,子明兄勿怪。但若有一线生机,谁又愿向死而奔,请子明兄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