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要冒认一家祖宗并不容易,即便是在战乱不断的时下,其实也不可能随便就会取信於众。
时下士族之势已经攀至一个高峰,所以一个家族的传承如何,有很广阔的社会意义。作为一个家族的族人,不只是血脉上的延续,更是家族清望、政治遗产、学理权威等等一个综合性的继承。
尤其是在政治上而言,那些旧姓士族天生享有在政治上的优越性,享有更多上进的机会。魏晋时期士族这种政治上的先达性看似荒诞腐朽,但在时下而言,就是一个世所公认的选士途径,其严肃性等同於后世的科举乃至於更后的国考。
士族子弟在享受这些特权的同时,也要负责维持这套制度的严肃性。假使掺入太多的鱼目混珠之辈,使得这套制度丧失严肃和权威,原本的士族子弟也会因此遭受诟病质疑。没有了公信力,那这一套选官制度也会逐渐崩溃。
对於一个家族而言,不只要有一个完整的族谱,还要有代代传承的阀阅。族谱代表了血脉的传承,阀阅则记录着势位的兴衰,单有族谱而无阀阅便是寒家,两者俱全才可称作士族。但就算是如此严密的布置,也不能完全杜绝冒认祖宗的现象。
眼下仅仅只是一个年轻人的集会,为那个曹立发声作保的羊贲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什么话语权的辈,无论怎么,也不可能一锤定音敲定对方的家世问题。但假使没有人在眼下提出反对的声音,等於是撕开了一个口子。
来日对方不断重复这个家世,得久了让人耳朵磨出茧子,假的也有可能变成真的。即便是当代不能直接继承这个家族的诸多隐形遗产,但后代若是稍有起色,那么身份就会进一步被坐实,渐渐获得认同。
这种借巢生蛋又或借屍还魂,注定是一个漫长过程,但相对於通过自家人的努力奋斗提升门第,又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捷径。
一旦想明白这个集会的性质,王彪之便再也不能淡然,先前对羊贲的不满上升到了愤怒。眼下场中无论家世还是名气最高者无疑是他,假使他为对方作保,来日对方的身世若是遭受质疑,他便会被屡屡提及。而若这个身份被拆穿,王彪之本人也将成为一个笑柄,乃至於累及家族。
心念一转,他已经不再顾及什么风度,当即便要起身拂袖离去,不肯沾惹这种遗患太多的事情。
待见到王彪之脸色急转直下,那曹立心中不禁叫苦。今次的集会看似简单,但其实他家已经运作数月之久,整个家族的力量都在围绕此事而调度。这段时间来他更是花钱如流水,大肆宴请那些避难而来的士族子弟,务求结下一份交情。
他家在此地也算是个实力派,在北地除了其父担任郗鉴参军之外,几个叔父占据坞壁手下有千余劲卒,依附的流民更有万余之众。在京口他家也不乏产业,早早便加入到了隐爵,获利巨丰,已经算得上是京口能排上号的人家了。
但即便是如此,因为没有一个好出身,他家无论是势位还是财力,想要再进一步都极为困难。借着今次王彬为首的一众青徐侨门在京口活动,他家更是上下一心,务求把握住这个机会,争取能够再上一个台阶,突破家世的限制。
为了谋取一个好出身,曹家上下也是抓破了脑袋,翻破了族谱,能够找到唯一一个有些名气的祖宗名叫曹宏,据在后汉末年曾经在当时的徐州刺史陶谦麾下任事。但这位祖先究竟有过什么事迹,那真的是鬼才知道!
他家连粗通墨的人都找不出来几个,更不要找个熟悉经史典籍,能够编造出一份全无漏洞家世的人来。单单攀附到曹爽身上这个思路,便花了几十万钱。而再将这个法从低到高去传播,更是费尽了苦心。
曹立作为实际操作者,从青徐边缘人家邀请,一直邀请到核心的泰山羊氏。其中过程之曲折艰辛,曹立真是感慨良多。如今总算逮到一个重量级的王彪之,怎么可能任由对方走就走!
眼见王彪之将要起身,曹立忙不迭给楼外等候的家人打个眼色,自己则在楼中拖延时间。
因为一个漏洞颇多的家世问题,楼内气氛已经有几分尴尬。曹立也知不能任由气氛这么僵持下去,视线一转便转移开话题,指着楼四周那正在微风吹拂下摇曳不定的轻纱笑语道:“不独诸位观此胜景倍感奇异,在下初见此物时也是惊为天物。此纱名为神女纱,取的是陈思王《洛神赋》之义……”
楼内这二十余人,其中有将近一半是曾与曹立通气之人,比如泰山羊贲。但更多的如诸葛衡之类,凭曹立也根本无法影响得到。
年轻人大多猎奇,初时见这薄纱在灯火照耀下凝生幻影自然感到诧异,可是在细览之后,渐渐也都各有猜测。此时得知曹立之家世并目的之后,心中便存鄙夷,再观此物便也低看几分。
那诸葛衡已经忍不住冷笑道:“此物初览确是有几分异趣,但若言道可比洛神美态,那实在言过其实。此一类物,我倒也曾见过,便在都中沈园之摘星楼上。当中玄奥破也不新奇,不过取极细韧之丝着色暗织,构成图画,寻常不可得见,灯火投射,图画自显,借由风动,便生舞跃之姿。你这一袭纱,应是沿袭此理,只是图画呆板欠缺灵性,已是下等。”
诸葛衡乃是庾彬内弟,借了庾彬的便利进过几次沈园,见过颇多新趣之物。这会儿道出来,语气已经带上些许不屑。
王彪之心中本有去意,不过心内对那薄纱倒也有几分好奇,听到诸葛衡道破缘由,顿感意兴阑珊。眼下他心中对这曹立已是充满厌恶,这人不只暗结旁人来坑害自己,而且还弄了一些次品来卖弄,更让他有被羞辱之感。
“夜凉了,江风潮寒,宜早回城。”
口中淡淡着,王彪之已经从席上站起来,看都不看那曹立,已经往楼外行去。甚至在行过曹立身边时,让仆人奉上唾壶狠啐一口,神态间已是充满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