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王舒到任以后,非但没有就此努力,反而转过头来连连向中枢请援。难道他不知如今都中是个什么情况?无非是借此示好江州人家,想要专据地方而已!
同辈人已是如此,晚辈们也未让王导省心。他是强忍丧子之痛主持局面,也希望子弟们除了清誉之余,能够在国运艰难时有所建树。
如今江东年轻一代,且不说奇功惊世的沈氏驸马,就连庾家子都有舍命搏杀之功。他家子弟也未必一定要进取军功,但最起码也要有些勤政之劳,否则来日何以号召江东人物?
所以王导近来也是用心鼓励子弟入仕,但有的兴味乏乏根本不听,有的敷衍了事居官无为,有的则拙於政务一塌糊涂,真正坚持下来、并且还小有成绩的,不过王胡之等二三人而已。
家事已是如此,国事更加艰难。
中兴以来江东屡经动荡,所害无过於今次之乱,丹阳糜烂,京畿更是残破不堪。而人事割裂之深也无过於今次之乱,东南的分立,京府的创建,对王导而言都是将时局狠斩一刀,如今的他再像如以往那样事从简约,从善如流已不可想,遇事颇多掣肘,更有诸多曲折。
比如今次的归都定赏,这本来应该是在十月里就完成的事情,可是现在却一直拖到了将近年关,进度却仍不足十之一二!
论功定赏,看起来不过是参与叛乱的各家在平乱后各自瓜分名爵利益,但更深层次的作用却是构建一个新的秩序,上下协力以共渡难关。最具体的表现则是,功赏各家出人出力,捐输财货,从而快速将局面稳定下来。
可是眼下,沈氏驸马大功不就,以至於士心思退,各不应赏。乍一看去,那是各自高风亮节,忠义体国,满庭清风。但是功赏罪刑,俱为国纲,诚然私相授受是有乱纲纪,但固辞不受,何尝不是另一种的罔顾纲常,游离於法礼之外!
诸功难授,俱以肥遁辞功为美,沽名养望成风!此风尤以吴中为烈,敢有应功之人,必为时人所鄙,冷眼以望!
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作为江东财赋基石的吴中,中枢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手段征用。而吴中钱粮不能调用,便就造成了如今的建康用度短缺,诸多建设良策因为没有钱粮支持,只能停於画饼空谈,冲冲难为!
以往的王导,也颇以玄谈清议、施政简约为美,所奉行网漏吞舟,唯恐刑威太重而损人清望雅趣。可是如今,随着局面日趋捉襟见肘,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恨这种隐遁不出、以此邀望的行为!
这种邀人望而肥自身、置社稷而不顾的极端自私做法,简直比历阳之叛所害更深!历阳之叛,时人皆知其悖逆!而这样的行为,阻碍时局的正常推进,却又偏偏无可指摘!
一直忙碌到傍晚掌灯时,王导案头上文牍还剩了小半,而此时房中已是长吁短叹连连,可见众人都已疲累不堪。
眼见他们都已经没有了做事之心,王导索性摆摆手让众人都各去休息。他自己却还没走,只是坐在席中将剩下的文牍翻看一遍,挑出其中一些亟待处理的挑灯批复,分送各寺署即刻实施。
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旋即便响起一个声音:“太保还未休息?”
“是道明吗?进来吧。”
王导抬起头来微笑道,而后房门打开,一道身影匆匆行入,伴随着冷冽寒风,让王导精神一振。
蔡谟脸带喜色行入进来,解开裘衣环扣坐在王导对面,眼见对方脸上不乏疲态,便笑道:“太保伏於案,晨昏操劳,倒是有悖前教啊。”
王导听到这话,不免自嘲一笑,继而望着蔡谟问道:“道明喜色盈面,可是有嘉言道我?”
听到这话,蔡谟便笑吟吟从怀中掏出一份尚是温热奏书,说道:“太保一览即知!”
王导接过那奏书一看,顿时也是喜上眉梢,忍不住拍案笑道:“虞思奥国之循臣, 实在可嘉啊!”
奏书是吴兴虞潭所来,言道吴兴郡府已经备好一批钱粮押赴京畿,旬日可达。这一批钱粮数额,足够都中捱过今年凛冬!这对王导而言,简直就是解其倒悬之危啊!
长久困顿终於看到转机所在,王导心中之喜悦可想而知,捧着那奏书翻看数遍,指着其中一句感叹道:“名爵之赏,上国之用,避而不就,纯贞何存?谏三征不应,即宜永锢,不伤国用,不损清志。思奥此论,虽然悖於令色,但却是深切时弊啊!”
虞潭这奏书里建议,三轮征辟不就者,那么就应该永远禁锢不再任官。让国家避免职位空缺和往来征辟的耗用,也不再去叨扰损伤那些真正志存隐逸的人。
这对於眼下深受其苦的王导而言,可谓深得其心。不过王导也只是感慨一句而已,他何尝不知眼下隐遁、待时而出已经成了时下人家养望的一个手段,假使真的这么做了,那未免太过严苛。
蔡谟听到王导这么感慨,当即便低语道:“太保真的以为这是虞思奥的意思?”
听到这话,王导略感错愕,待到沉吟片刻,才渐渐醒悟过来。他近来愁苦良久,又整日埋首案牍,思路一时不免有所冲钝,骤然得知这个喜讯,已是喜出望外,不思其余。
此时听到蔡谟的提醒,王导才恍悟起来,东南赋税,近年来都是民力转运。虞潭在这个关键时刻将钱粮运送入都,自然不可能绕过那家!奏书中此言分明是有所针对,假使没有那家的认可,怎么可能会送至都中来!
手捧奏书沉吟良久,王导才蓦地一叹:“后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