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天气已经渐有回温,野地里已经隐有绿意渲染开来。
沈哲子也是难得的从诸多事务中抽身出来,乘着牛车与纪友和庾条绕着都南湖塘闲游。
建康城南景色向来乏甚可陈,不比城北壮阔,也不及城东秀美。尤其如今更有大量难民居於此处,因而更成贵人们绝迹之地。
此时野地中不乏难民妇孺漫步其间,臂挎竹篮采集刚刚露头的野菜。远远望去,这些穷苦之人脸上虽然不乏菜色,但也不再尽是绝望。大概是年前诸多屍骸血肉滋养了土地肥力,让今年的野菜也生长得尤其茁壮。
“最难熬的日子总算熬过去了。”
眼望着野地中那些步履不乏轻快的妇孺们,纪友忍不住感慨一声,他家世居此乡,看到乡人们熬过凛冬,渐渐恢复元气,心中确是不乏欣慰。
他指着对面的沈哲子笑语道:“维周你军功卓着已是光耀江东,不过在我看来,能够活人无数,才真正值得传颂於后世的真正功业啊!”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何敢奢望传颂於后世,人心皆健忘,只怕过不多久,这些受恩小民们就要沸反盈天。我受命赈灾,既不是为拯救他们,也不望他们能够感恩多深,不要予我太多掣肘,已是两不生厌。”
庾条听到这话后不免哈哈一笑:“维周要做什么,总能让人信之不疑。不过你这冷眼观世,总是悖於人之常情。”
沈哲子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於小民而言,或许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春暖花开,乡野处处孕育生机,只要勤劳,就能活命。
可是他的考验才刚刚到来,麻烦事会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赈灾之后,自然要安排生产,只要田亩有所出,那么就不再会有大的动乱。耕作需要土地,需要人丁。年初沈哲子归朝后,朝廷终於展开了新一轮的封赏,名爵之外,最大宗的奖赏自然是土地。
一轮瓜分下来,京畿周遭合宜耕种的田地已经所剩不多。在这一点上,沈哲子自然没有立场去怪责别人,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一轮瓜分的最大受益者之一。
除了乌江那一个侯国之外,单单赏赐的田产足足就有数百顷!其他人家大小事功,也都分赏有序。事实上除了土地之外,朝廷也没有更多的手段来拉拢凝聚人心。
有了土地,下一步自然是人口。沈哲子作为赈灾主官,在各家心目中陡然变得重要起来。这段时间来,不断有人登门请托,想要分润一部分人丁。毕竟旧籍已经完全焚烧一空,只要沈哲子大笔一挥,就会有大量的人口被隐瞒下来。
聪明人不止沈哲子一个,他能大肆吞没人口,旁人自然也有这个想法。尤其世居丹阳的各个人家,在今次的动乱中损失可谓惨重,迫切许多补充大量的人力,才有可能尽快恢复元气。
这一类的要求,沈哲子当然不能满足,他之所以主动承担这个重任,又不是为了给那些人家打工。只有将人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接下来才有底气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但这些人家对人口的贪婪是难以遏制的,沈哲子不理会他们,他们自然又会有别的手段。因而各个难民营地附近近来也是活跃,许多人家都派人在附近想要吸引人口。比如散播流言,比较有市场的流言是,朝廷将要将这些难民转移到江北屯戍垦荒,又或者要将他们转成吏户兵户,不再正常安置。
这一类的流言,在难民当中造成极大的恐慌。一旦过江或是成为吏户,他们祖祖辈辈都要受苦,承担沉重的劳役。因而许多营地里都不同程度的有难民潜逃,
屡禁不止。这些王八蛋们,遇事蜷缩於后,争利倒是当仁不让。沈哲子对此也不客气,将营垒周遭闲杂人等尽皆驱逐,顺便搜查京郊各个庄园,匿丁超过十人,直接杀人封庄!
单单最近这几天,砍掉的人头就有几十,虽然只是各家底下的管事工佣,但那些血淋淋的屍首也足以让人惊骇。
这样暴烈的手段,其实於事无补,反而从侧面印证了那些流言,难民们逃离之风更剧烈。但沈哲子杀人也不是为了禁绝逃离之风,他就是单纯的立规矩而已。不要以为得罪了他就能如以往那样含糊了事,要做好被杀头的准备!
因为这件事,沈哲子近来风评也是急转直下,从原本的德才兼备转有忿狷酷吝之名。谁敢杀我,我就骂他!时人这种剧烈的情感转向,倒也颇为让人侧目。
不过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放在心上,他也不是孤军奋战,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吴人群体。他是承担着吴人们的利益诉求归都,骂声再烈,后面都有人帮忙骂回去。最起码在夏收以前,哪怕是王导,也不能罔顾吴人诉求而将沈哲子夺官。
赈灾的同时,沈哲子也把建康城彻底拆了,朱雀大桁以南,除了乌衣巷等一些台臣住所以外,别的地方几乎已成一片白地!那些难民民夫们在得到救助以后,主要就是在做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