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邢岳在道旁愣了片刻之后,拨马行到了一边,让开了道路,看到沈哲子再次起行,他勒马高呼道:“我绝非只是口上忠义,只是以往报国无门!来日沈侯若果真要北上击奴,传信有召,我即刻来见,只求能为郭侯营下一卒!”
沈哲子挥挥马鞭,与其道别。如果有可能,他当然希望有更多这样的热血之人涌现。这一类人或许禀赋、能力有差,但越是这样的单纯的心绪,往往才能拉动世道向前。
再上路时,郭诵也言起沈哲子与涂中那些人家讨论的这桩交易,只是角度有所不同:“这些人惯以闭门自守,期望能独存於乱世。驸马以此鼓动他们杀胡,或是有效。但这件事实在不宜毫无节制,若那些人家因此而自肥年久,待到兵强马壮时,必将离心更炽,对於来日之江北经营,同样隐患极大啊!而且,若有人贪心过甚而杀戮太多,因此引来羯奴回望,或会让江北形势更加动荡。”
郭诵本就是出身北地,熟知兵事,既然这么说,自然有其道理。
首先第一点,沈哲子很清楚江北这些人心迹如何,那个陈勉说的也已经很明白,江东朝廷绝不是他们投靠效忠的唯一对象,甚至在有些人心目中都不是首选对象。正因事实如此,难以用华夷大义去说动,沈哲子才不得不动之以利,驱使他们去对付羯奴。
按照事态正常发展来说,这些人在尝到甜头之后,势必会追加投入,以期能获得更大的回报。而投入的方式自然是招兵买马,或者联络中原地区那些实力更大的坞壁主,实力必然会有所提升。
这些人在势弱的时候,已经很难服从江东朝廷的管束,等到实力大起来,必然更加视江东朝廷为无物。而沈哲子所依仗的除了丰厚家资以外,就是在江东朝廷所经营起来的权势和影响力。从这一点而言,他这做法就是在养虎为患,当自己不能再满足那些人的时候,必然会遭到反噬。
但这是剔除了外部因素的情况,事实上这种情况根本就不会发生,因为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都不会给这些人留出太多的发展时间和机会,他们根本没有可能壮大起来。
眼下的情况是,北边的石勒还在稳定内部秩序,消化已经控制的人口和土地。而南方则因为苏峻之乱而元气大损,也需要几年时间来休养生息。眼下的僵持只是暂时的,因而给这些人左右摇摆留下一个空间。但无论双方谁抢先发难,这个僵持就会被打破,而这些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趁着这段时间,沈哲子花钱请他们去杀羯奴,其实也是为了给他们增加投胡的心理负担。彼此已有血海深仇,不敢轻易去投。要知道他们屠杀羯奴的数据可都在沈哲子手里握着,羯胡又不是什么有涵养的君子之族,假使他们投胡,将会面对怎样的下场可想而知。
至於第二点,如此挑衅,会否引来羯奴的疯狂反扑,这其实并不是沈哲子需要担心的问题。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羯胡根本无力过江。
要知道,当年中朝南下灭吴,结束三国割据的乱世,可是从司马昭年代就定下了策略,几乎可以说是准备了几十年之久,才跨过大江天堑。而且这其中,还不乏吴主孙皓自己玩死了自己的缘故。
如今的石勒虽然勉强统一了北地,但是国力较之西晋最初还是有逊,尤其内部并不安稳,并不足以支持其完成这样的跨江作战。哪怕是到了石虎时期,普发丁壮想要南下灭晋,仍是不了了之。
而江东时局虽然混乱,但还是有一个共守大江的前提存在。既然大本营不会被威胁到,沈哲子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当然还有一个隐患,那就是石勒以此为借口作势要南征来威胁江东朝廷,或会被其他人利用,作为除掉沈哲子的理由。
但这当中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石勒是反越府起家,如果朝廷接受了石勒的威胁,那么其法理性将荡然无存,而且沈哲子也根本不会束手待毙。
不足以对江东用兵,那么石勒会不会因此而对北地的汉人进行大肆报复?
这个想法,不便宣之於口,但其实恰恰是沈哲子所希望的。石勒这个人并不简单,起事之初稍有起色,已经在注意拉拢汉人,虏廷中不乏汉人为其所用,近年来更是劝耕劝学,一副明主姿态。正因如此,让时下许多人对其不乏期望。
但这并不意味着,石勒就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如果他是一个汉人,或许还可以做一个曹操。但他是羯胡,他的基本盘也是羯胡,羯胡内附已久,与汉人之间除了民族的差异之外,还存在一个阶级的矛盾。石勒以汉人君主的姿态来解决这一系列的问题,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背弃了他自己的力量源泉。
石勒死后,石虎很轻易的篡夺了政权,即便有所波澜,但却没有酿成太大的动荡。而且那些作乱者,与其说是效忠石勒,不如说是不满石虎掌权。这本身就说明,石勒和他的儿子已经被羯胡所放弃,而石虎那种更为激进的做法,显然成了他们的选择。
而且石勒在世时这些努力,也并没有邀买到汉人的人心。汉人们对於羯胡何人掌权,几乎是漠不关心,更谈不上对石勒子孙的忠诚。即便子嗣断绝,不过几声唏嘘而已,谈不上为之奋起而死战。
石虎虽然暴虐,但却并不蠢, 这一点从他死后并没有即刻除掉石弘,而是将石弘虚供起来,逐次剪灭反对力量。多少人奋斗一生,最后一步走错,前功尽弃。能够在这样的时刻忍耐住一步登顶的虚名诱惑,可想而知其人暴虐之外的智谋。
作为一个外族首领统治中原,石虎同样面对一个问题,接下来怎么办?他并没有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当他登顶那一刻,石勒对於他而言,已经是一个失败者,没有什么借鉴性。既然如此,由仁治滑向一个暴虐统治,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
沈哲子并没有能力去阻止石虎上台,那么与其坐望北地那些人懵懂着接受即将到来的悲惨,不如让他们提前有所觉悟。假使石勒因此而报复,他们或是奋起反抗,或是举族南逃。战又不战,逃又不逃,除了死还有第二条路?
这些想法,实在难与人言,沈哲子也只能藏在心里,只是对郭诵说道:“眼下涂中,我是独力进望。但只要朝廷恢复元气,北上乃是定局,此策权宜之计,待到正式北上,杀胡终究是王师职责所在。至於羯奴方面,世龙享国实难长久,未来数年之内,必将生乱,届时王师北上,无所忌惮!”
郭诵听到这话,眸子不禁一亮:“驸马之言如此笃定,莫非在北地尚有所布划?”
沈哲子闻言不免哑然,这郭诵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他如果有本领影响到石勒的生死,何至於每行一步都前思后量。不过这话倒给了他一些提醒,应该派些人往北去,即便做不了什么事情,收收风及时传递一些讯息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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