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沈哲子正襟危坐,神态专注的端详着手心里的掌纹。相对而言,坐在他对面的温峤则就显得不够淡定,当然也根本淡定不起来,他本来是冲上门去寻衅,结果却被兴男公主冷嘲热讽一番。
大概是怨念太深,温峤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再怎么开口,牛车已经行出了乌衣巷很远的距离,甚至都行过了太庙,那小子仍是垂着眼睑不一言,这不免让温峤更加不满,冷哼道:“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
沈哲子闻言后才抬起头来,故作茫然顾盼状,片刻后才拍掌笑语道:“是了,其实晚辈早就有一番感念之词存於肺腑良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向温公讲起。”
温峤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要说什么即刻道来!”
沈哲子轻抚着那车厢壁,不乏感慨道:“晚辈一直想要说的是,温公实在可称得上是当世楷模。如今时局确是艰难,国用匮乏,但世风却是浮华不减,人多崇奢靡之乐。反观温公,高居台辅之位,出行却仍是老牛素车,虽然威凛不着,但德行却让人涔涔汗落。”
“讲到奢靡之乐,都中还有人家能够胜过你家?”
温峤听到这话,当即便不屑的撇了撇嘴角,继而眼珠子一瞪,不乏恼怒道:“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废话,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沈哲子闻言后便长叹一声,一脸诚挚道:“如果温公说的是近来我家摘星楼内哗噪之事,这件事我确是做的有欠考虑,没有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喧哗,让温公和台内诸公都因此受扰,真的要向温公道一声抱歉。”
温峤本以为沈哲子还要推诿责任,甚至已经都想好了说辞,可是听到他居然这么干脆的认错,不免微微错愕,然后便有些狐疑:“你是真的明白自己做错了。”
“事实本就如此,哪容狡辩余地。晚辈是真的始料未及,所以心内也是愧疚,这才避谈不言,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求取温公谅解。”
沈哲子一副痛心疾状,满脸诚恳的说道。
眼见他如此模样,温峤不免更加狐疑起来,他往常见这小子或是云淡风轻,或是智珠在握模样,倒还真的没有见过他如此消沉的模样。
略一思忖后,他正待要开口劝一劝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可是转头又想到这小子的劣迹斑斑、屡教不改,甚至於自己亲自登门还被他家小娘子抢白一通,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拍着车壁忿忿道:“现在明白自己做错了?既然如此,为何当初要这么做?既然做了,却不记着知会一声,反而自己出城游乐去了!知错又有何用?你又不会改!”
眼见温峤如此愤慨模样,可见此老确实是恼了,沈哲子讪笑一声,说道:“所以说,事已至此,再说其他也已经没有用了,不该做也做了。只是晚辈想请问一下,台中对此可有什么处理的意见?错确实在我,台中有什么决定,晚辈都会积极配合。若能平息事端,就算拆掉了摘星楼也在所不惜!”
“拆楼?你倒是舍得,可就算你肯,你那楼内如今已经是群贤毕集,他们也未必就会答应!眼下他们尚盘踞在那里自己挑选什么三君、八俊,台中又何必去招惹他们,再让他们选出什么‘五侯’!”
听到温峤这么说,沈哲子又是忍不住一乐,笑语道:“我虽然刚刚归都,但却听人说都内那些年轻子弟,当中不乏人要将温公推举为三君之一。若果真如此,温公确是不愧此名,理当受之!”
“你还有脸笑!”
若不提这一茬,
温峤气得还轻一些,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明所以的胡闹而已,他们编出的那些名头本就不会受人承认,就算居於其中也不会有什么荣耀。他们要以党人自比,可是如今台内哪一个也没心情去为难他们,免得招惹一个权奸骂名。虽然未必会有什么实际的坏处,但是恶心人啊!“那个摘星楼虽然是你家园墅,但最近你也不要再去了。今天进了台城就正式履任,都已经拖了这么久,若再不应诏,台中也不会再等你!”
温峤又闷声道,这也是他急着要找沈哲子的原因之一,摘星楼里那些年轻人闹腾,台内诸公虽有不满,但也不好直接态度强硬的去弹压。只是对於惹出这一场乱子的沈哲子,也确实是有些不满。
若是以往,他们同样拿沈哲子没有什么办法,但是不要忘了沈哲子还有一份任命诏书尚未应诏呢。东曹掾在台中虽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职事,但作为起家官,也确实是优越到了极点。如果沈哲子再冲冲不应诏,那么直接将这任命撤掉,职位许於旁人,顺便再一个卑品征诏。虽然这样也压不住沈哲子,但起家卑品也确实能恶心人。
温峤几日前便在台中听到有人言道这些,所以才急着让儿子去找沈哲子。自己这里担心了几天,可是当事人却仍懵然不觉,他心内也是颇感郁闷:“明知道有征诏在身,居然还离都四处去浪荡,这不是在拿自己前程开玩笑?如果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这让那些看好你的长辈对你又是何看法?”
沈哲子也明白自己不声不响离都也确实有些不妥,所以他才在江北匆匆一行之后便返回,甚至没时间留下来等着看杜赫过江后第一场尚算有些规模的战斗。不过幸而杜赫也没有让他失望,当他在路上的时候便接到了捷报,已经收复了滁县旧城,那些豫州军残部也都顺便接收下来,可谓战决。
对於温峤,沈哲子也勿须隐瞒太多,尤其此老也确是在为自己着想,沈哲子也不想让他失望,於是便说道:“晚辈今次离都,倒也不是闲极浪荡,而是去了一趟江北涂中。”
“去了涂中?”
温峤听到这话,略作沉吟后,脸色才变得好看一些,说道:“是了,我记得那个京兆杜家子就被你安排去了涂中。眼下那里形势如何?唉,一场乱事下来,过往多年经营都是虚掷。涂中那里故中书早有规整,可惜终究还是没有防住逆心。祖士少心狭性暴,终究还是将祖车骑一生功业败坏一空!”
“祖约已经北投,眼下就算还要罪责,也是鞭长不及。但这并不意味着台中就无事可做,故中书经营涂中旧事,晚辈也有耳闻。但今次亲临其地,心内确是愤慨难当!往年台中物用倾往涂中良多,却都被奸贼饱了私囊,所谓南塘之防,不过几段朽木而已。郭默这个伧贼,实在当诛!”
沈哲子忿言说道,如今这个时局中,郭默未必是最贪的一个,但问题是江东、江北形势不同,江东就算是乱了,还有别的手段可以补救。但若江北布置一旦出了大的漏洞,淮地乃至於建康都要大受震动,届时遭受波及的可不是一时一地,大量滞於江北沿线的流民都有可能丧生於兵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