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大江潮寒风烈,走水路简直就是折磨。
所以这一行人离开建康城后便径直向东,自陆路迤逦而行。单单同行的世家子弟便有数百人,就算各自仅仅只带两三名随员,也已经是几千人的大队伍。初时一切尚有条理,可是离开建康城不久后,便渐渐变得混乱起来。
有的人不耐骑马颠簸,出城不久后便换乘牛车;有的人出城后便就撒了欢,三五成群在野地呼啸往来,扰民游猎。出城不到一个时辰,整个队伍便已经混乱不堪。
预备新郎官庾曼之原本尚因这么大的排场而沾沾自喜,可是看到这混乱一幕,心内喜悦已是荡然无存。混乱他倒不怕,最怕是混乱中出现什么意外,比如有身体差的一受冷风吹拂便害了病,还有的马术不精却极不安分。
从陆路往京府去,哪怕一路没有阻滞,也要旬日时光,如果中途病死一两个,或是摔折一两个,且不说喜事变丧事,对那些年轻人各自门户也都不好交代。
当庾曼之苦着脸找上沈哲子时,沈哲子便忍不住笑起来:“我本就不赞同这么多人同往京府,偏你要贪图一个人多势众,难道此前就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他虽然热心帮助庾家张罗场面,但是对於这么多人一起前往京口迎亲还是不赞同的。但庾曼之这小子向来性喜热闹,觉得人越多场面越大。沈哲子只是帮忙,自然不能替主人拿主意。
庾曼之听到这话后便讪讪一笑,尴尬道:“是我一时任性,所虑有欠周详。不过驸马你向来韬略深厚,既然没有力阻,肯定也早有应对之策。往年在大业练兵,各家子弟不乏桀骜难驯者,还不是被驸马整治得温驯起来。我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大业练兵怎同於今次迎亲?诸位亲友至交肯来帮忙,已是人情不菲,如果要以法令强束,难免要大损人情,两不得安。”
沈哲子沉吟说道,眼见庾曼之急得都要哭出来,应该是能体会到轻率决定所带来的恶果,他才笑语道:“今日暂且如此,待稍后到了宿地再言其他。”
於是接下来这大半天的光景,庾曼之都在提心吊胆中渡过,在队伍里前后奔走,哪里出了什么状况便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所幸这一天下来,虽然场面很混乱,但也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不过是游猎者被偏飞的冷箭射死了一匹马。
等到了宿地时,庾曼之已是紧张的近乎虚脱,周身的冷汗。待到将众人都安排进了庄园,便又急不可耐、足不沾地的来找沈哲子。
庾家为这一桩婚事准备的也算充分,庾条本身就不缺钱,加上一家人都想借这一件事来走出去年那场兵灾的阴霾,可谓是下了血本。单单从建康到京府这一路之间,每隔一段距离便布置一座庄园,用来接待迎亲队伍。所以这条路程虽然不短,但沿路起居饮食都安排的非常妥帖。
沈哲子尚在饶有兴致游览庄园,便被庾曼之撵上来连声催促,於是便也暂时收起闲情,同往年轻人们聚会场所。
这一整天的时间,众人虽然赶得路并不远,但闹腾得却厉害,各自体力耗损严重。这会儿聚在一起,虽然谈兴正浓,但神态却不乏疲倦。更有几人因为身体欠佳,用过晚饭后便早早离场去休息。
沈哲子与庾曼之行入厅中来,先对众人遥敬三杯略作暖场,然后才笑语道:“今次是因二郎有喜,我等知交才得欢聚一堂,寻常在都内或是俗尘侵扰、或是独守雅趣,哪会有这种机会。由此至京府尚有十数日路程,这一路风霜苦寒、车马劳顿,劳身伤神,诸位能够不辞劳苦,相约共行,这一份情谊,赤若真金,绝非区区一谢足偿。”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话,纷纷举杯客气回应。这当中自然不乏庾氏旧好,但也有相当多一部分都是响应沈哲子号召而来。世族子弟交情从哪里来?这一类的互相帮衬,哪怕收不到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处,混个脸熟也没有害处。
恭维一番之后,沈哲子才又笑语道:“往年身率百众轻骑归都,一路物胜不曾细览,幸在今次能得机会旧迹重履,更幸相伴者俱是贤达俊彦。荣华一程,雅趣满路,自不待言。若非主家自有婚期早定,真希望能与诸位相携徐行,赏足这沿途风光物华!”
听到这话,在场这些年轻人有心思细腻敏感些的,已经意识到沈哲子言外之意,不免有些尴尬。他们今次出都,名为帮庾氏迎亲,可是整整一天时间,离城不过二十多里。如果按照这个速度,不妨让庾曼之先行,待到他们抵达目的地,或许还能喝到儿郎满月酒。
眼见众人神情有些不自然,庾曼之在沈哲子示意下笑语道:“驸马何必言此,承蒙诸君厚爱,已是至幸,岂敢再有期约。我辈又非枷下老卒,所求唯有从容适意,若能一路尽兴,一女何惜!”
庾曼之这么一表态,众人不免更尴尬起来。他们名为来迎亲,如果因为耽於享乐反而害了庾、郗两家婚事,那可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庾长民你或不惜娇娃,要从乐於众,但众贤之乐,总是殊於闺阁妙趣。来日你若反悔,难道还要我等自荐榻上作偿?郗公久镇边防,难免颜正色疾,二郎虽是佳婿,失期未必无罚啊!”
谢奕坐在席中拍掌怪叫起来,让厅中有些尴尬的气氛转为缓和,众人也都纷纷举杯笑闹,顺便表态来日上路一定会有所收敛,不再任性耽搁行程。
沈哲子也明白这些权门子弟一个个性格不乏乖张,保证再好听也不足信,要给他们找点能够安静一点的乐子,於是便许诺众人,这一路行去如果有雅兴拟出什么佳作,归都辑录成册,悬在摘星楼上,以供都内时人赏评。
众人听到这话,果然兴趣大增。如今的摘星楼,可以说是都内一个新的名利场。谁的文篇如果能够在那里露一露面,名气都会激涨一个台阶。
有了这一桩心事,再上路时,大多数人都在挖空心思,想要拟成什么佳作篇章,也就没了那么多活力去闹腾。即便还有一些实在志不在此,过分活跃些的,那也都是少数,组织起来沿途游猎,看顾难度大大降低,也算是各得其乐。
因为要赶婚期,众人在路过庾氏老家晋陵时也没有停留,沿途只是在大业关休息了一天。
如今大业关的守将仍然还是庾翼,虽然这关隘在两都之间日益重要起来,但庾翼被安排在这里,实在是没有太多事情可做,不免有些被投闲置散的感觉。待到沈哲子过来,便一路纠缠着沈哲子,请沈哲子在他二兄面前说情,把他调到历阳去。
庾翼这个人,虽然还是稍显稚嫩,但总算头脑清楚,还能分得清主次,不像庾冰那个拎不清。加上未来豫州也确实是用人之际,对於庾翼的请求,沈哲子没考虑多久就答应下来。正好等到沈牧在都内级别提起来后,一起派去庾怿那里听用。
在大业关这一天,沈哲子还见到了早已经先一步赶到这里等待的杜赫。杜赫赶过来,倒不是为了给庾家捧场,而是跟沈哲子交代这段时间在江北的经营情况。
夏日沈哲子往涂中一行,与涂中那些人家商定人头换粮的约定。有了这样一个对话方式,可以说彻底扫平了杜赫在江北涂中经营在人事方面的障碍。过去这几个月的发展态势,较之此前大半年所得成果都要多得多。
如今杜赫在涂中可谓是彻底站稳了脚跟,虽然在军事上没有什么长足进展,但在屯垦方面建树却是极大,辟田几千顷,纳民近万户。
之所以进步这么大,是因为涂中本就有屯垦基础。在中朝的时候,这里作为晋吴对峙的前线,便曾经有大规模的屯垦,就近向前线提供粮草。当时主持这里的,还是如今帝宗琅琊王一系的司马伷,乃是元帝司马睿的祖父。
如果不是庾亮所任非人,将涂中交给郭默那个贪鄙武夫,涂中不至於这么破败,完全没有起到预期中钳制豫州祖约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