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辛宾到来的时候,沈哲子正在与钱凤讨论往江北安插眼线,搭建情报网络的事情。钱凤其人,早年便是老爹安插在王敦身边的大间谍,这种事情找他商量那就对了。交谈未久,钱凤便提出很多想法,都让沈哲子眼前一亮,可见对此也是预谋良久。
不过因为辛宾的到来,谈话只能暂时终止。沈哲子也不让钱凤回避,就让他坐在一边列席旁听。
“门下河南辛士礼,参见沈侯。能得沈侯相召,实在惶恐幸甚。”
那个辛宾年在三十岁许,相貌倒没有甚么出奇,颌下蓄着短须,一副干练模样,只是须发隐有泛黄,看得出略具胡人血统。这在时下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罕见的事情。毕集胡虏内附,往上追溯已经有百数年光景。
这个辛宾继室丈人家乃是吴兴吕氏,算起来也算沈家门生,沈哲子闻言后只是微微欠身,笑着摆手道:“辛君请入席,常礼相见即可,不必持恭。”
辛宾依言入座,端起茗茶轻啜两口,脸上的拘谨才稍有缓和。
“我听说外间吵闹,约见我一面已经到了十数万钱。这倒让我诧异,不知自己如此身负人望。不知辛君此行所耗是多少?”
沈哲子神态随意,笑语问道。
那辛宾听到这话,神态却是不免错愕,似是没想到沈哲子问的这么直接,过片刻后才苦笑一声:“沈侯乃是江表俊彦翘楚,人望自是不必赘言。能得邀见,即便天性庸劣,也盼能近贤有益。沈侯既然有问,门下不敢隐瞒,外间传言何价,只是好事者吵闹,门下能够得见,所耗在三十万钱之间。”
“三十万钱?我知辛君家资殷厚,乃是京府潮儿,但如今你也有见,我不过双手双足、五官标致,也是寻常一皮囊。耗费这么多财货只为一见,值不值得?又或辛君已经由我这里观出什么贤风雅趣,大受裨益?”
沈哲子又笑着问道。
辛宾闻言后又是一滞,片刻后避席免冠下拜道:“门下素来心仰,渴於一见。实在不敢自恃资厚而有冒犯,曲进此途,实属无奈。”
沈哲子让人扶起辛宾,说道:“我没有要责怪辛君的意思,确是心内有几分好奇。你也算是白手而兴,应该深悉治业艰辛。如果以为见我一面,日后便能有所关照,所获厚於几十万钱,这是否有些草率?我倒不是自薄,你既然是乡人所亲,若要见我,实在不必如此,为何要取此途?”
“沈侯所问刺心,门下实在辞穷,只能以实相告。”
那辛宾低头沉吟半晌,然后才又抬头说道:“诚然赖於丈人所厚,寻常就能随礼有见。但门下所仰沈侯,实在不是寻常乡亲之望可偿。钱财俗物,不足夸言,虽为赡养之本,滥则生忧,以此长忧之物,能於沈侯席前稍作自剖,门下实在不愿轻舍这个机会。”
“滥则生忧?你这么说,莫非是有人贪图你家财货,要侵占你的产业?”
沈哲子皱眉问道。
“虽无近患,长则必忧!京府繁荣至斯,多仰驸马绳墨筹划,此事畿内人尽皆知。大势向悖,决於公庭权门。门下纵有一二浅得,不过枰中一棋子,若能声哑寻常,或能一时无忧。但若标新於内,弹指可取。”
辛宾讲到这里,已是忍不住喟然一叹:“向年家父从於泉陵公,常感此世无从依仗,持戈者刀下而死,用事者绳法加害,凡所仰者,皆噬於人。常教门下要从於势变,
不可穷执一端。”
沈哲子听到这里,不免笑起来,他在这个世道也已经生活年久,什么样的家教都有见闻,但却真的少见如此强调忧患意识的家教。
听到这番话后再翻看辛宾一路行来的履历,倒也真的有所吻合,一直在求变,并不专注稳定於一项。倒不知是其眼光精锐,还是运气太好,每一次转变都迎合着局势的变化,一路行来,如有天助一般。
京府一路发展,虽然机会多多,但这个辛宾家底实在太差,连寒门都算不上,原本大小还算是个军头,可惜部众全被打散。如果不是一路行来切合时变,想要达到眼下这地步实在千难万难。
“那么,我倒有兴趣听一听你的自剖。”
沈哲子看了一眼钱凤,发现钱凤也在饶有兴致望着那个辛宾,便抬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那辛宾听到这话,便从袖囊里掏出一份纸卷,摊在案头请人呈给沈哲子,然后说道:“门下在畿内治业经年,略有薄产,财货地籍俱列於此,愿俱献於沈侯,惟乞沈侯能以正眼衡量,量才而用。”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真的是有些诧异,他在这个世道奇葩见过不少,争抢着要做他门生的也不少。但是像这个辛宾一样,捐输全部家财,只为换来一用的却还没有见过。
那纸卷呈上来之后,沈哲子草草一观,眉梢也忍不住微微一跳,这纸卷上所列现钱便有几百万,绢数十万匹,另有田庄、货栈之类产业,甚至於就连仆佣多少都罗列的清清楚楚,看起来这个辛宾真的是要连家底都翻出来统计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