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秦淮河畔那一场乱斗可以说是开年第一场大戏。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天,相关区域也被宿卫封锁,不使闲人入内。但观者谈论起来,仍是津津有味。
左近乃是繁华区域,每日往来者众多,因而有幸得以观赏的人实在众多。坊间小民未必知晓那些世家子们因何乱斗起来,反正那群人不必忧愁生计,每天有大把闲暇时光,穷极无聊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让人感到意外。
他们所乐於谈论的是,平素那些高高在上、与他们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原来真的动手打起来,与市井悍夫也没有什么不同,撩阴插鼻、抠眼揪发、撕咬踢打,实在缺少平日风雅不近人间的姿态。
台城西南的酒楼里,生意越发兴旺。得益於畿内状况的好转,大量物用汇集都内,所以台臣们的俸给也渐渐足额发放。尤其刚刚过去的新年里,皇帝迁入新的宫苑,整个都内风貌也是大新,上下同乐,台臣们也各因品秩而获得大量的犒赏。
台内酒楼虽然价格高昂,但对於一些不能随便离台的台臣们而言,却是为数不多可选的消遣之地。一整天的案牍劳累,囊中又不乏宦资,自然希望能聚起三五好友,寻一雅致之处,或是小酌轻饮,或是畅谈一场,足以养神。
随着台臣们往来的多了,这里也渐渐成为台城内一个消息汇集点。许多台臣品秩不够,不能参与得悉更加高端的事情,闲来到这里听一些闲闻轶事,往往也能从真假掺杂的消息中提炼出一些蛛丝马迹,即便与自己仕进无用,也能满足一些猎奇心理。
所以,有些人即便不在楼内消费,偶尔也会至此,闲坐厅堂之内,细览过往之人。
酒楼有太保府做后台,虽然热衷於宰客,但也不敢逐人。随着往来者加剧,索性将楼下间壁全都拆除,布局重整,打通成为一整个宽阔的厅堂,供人闲坐。
今日午后,厅堂里又坐满了人,案几上或是摆设着赠品酪浆,或有二三菜肴。众人意趣多不在此,旁顾左右,偶有看到相熟之人,或是隔席打声招呼,或是移席对坐寒暄。场面虽然热闹,但也并无太多喧哗。
楼外偶或行入新人,自有席中相熟者起身招呼,也有一些高官名士踏入进来,而后厅堂内过半席位之人都要站起来礼迎,哪一个如果能令其驻足闲谈几句,待到其人离开,众人各自归席后,感受到同侪们羡慕的目光,每每都要乐上良久。
有一名青袍中年人匆匆行入进来,在门口稍一顿足。居近者看到此人模样后,眸子不禁一亮,纷纷站起身来,更往内里的人察觉此态,也都下意识站了起来。还未看清楚那人面目,其人便被侍者引领着匆匆往楼上雅阁而去。
“刚才登楼那人是谁?姿态怎么如此傲慢?”
众人再各自归席后,便有人不忿於刚才那人对他们不理不睬的态度,皱眉询问左右。
周遭一番打听,很快便有识者道出那人身份:“那是范阳张鉴张明昭,如今乃是驸马沈侯东曹下的曹属。”
得悉此人身份后,席中众人神态或是羡慕,或是不屑,不一而足。
另有不乏幸灾乐祸者笑道:“那张明昭也是北地旧宗所出,屈为沈侯所驭,原本倒也得宜,居用几年可待拔用。只可惜,都内接连纷乱,前日又发生那种恶事,只怕沈侯自己若是在都,也要愁眉不展,无暇旁顾其余。”
一谈起这个都内时下最热话题,厅堂内气氛突然变得活跃起来,每个人对此似乎都有无穷意见要发表。
“若说沈侯受此事所困,我是不信。年前都外那场纷争,诸位也都有见,据说沈氏门生害了王稚陋,可是结果如何?只闻风声,未有雨落啊!前日我家兄有言,沈侯那犯事门生仍在府内听用,毫毛未损。”
有人这么说道,继而周遭便不乏人响应,都认为此事不足困顿沈家良多。
也有人有不同看法:“前场事迹,诸多不明,旁观者实在难以深悉内情如何。今次之事,那是众目睽睽,闹市案发。摘星楼一群浪荡子,都奉沈侯所说,公然打死数人,打伤数十人,实在是没有推诿的余地!教人害命,沈侯难辞其咎啊!”
“什么叫教人害命?沈侯近来始终奔波於外,怎么会知都内纷乱?况且身死者并不独有一方,两方俱损,浪荡子以力斗狠,怎么能去怪责旁人!”
“罪或不罪,非你我能决。只不过今次沈侯却是失察失言,如今长公主府门庭内,聚满各家涉事亲长,皆往求告。据说州府羁押犯事者,又有两人伤重不治。沈侯如果再不归都平事,那真是积怨难消。”
一众人闲谈起来各抒己见,态度、立场或有不同,既有责於沈氏,也有偏於沈氏,也不乏幸灾乐祸者。无论说什么,这些人也都知道如此大事绝非他们能够裁定,他们不过是台臣里的底层,都内平稳也罢,喧闹也罢,都是高门角力,他们也只有看戏的份。
正说话间,偏侧楼梯口里行出几人,其中一个便是刚才登楼的张鉴。另外几人也都不是台内寂寂无名者,当中一个便是新进得任的少府卿沈恪,另外几人,或是公府长史,或是台阁公副,都是台内了不起的人物。
看到沈家人在场,原本还讨论热烈的一众人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各自起身拱手为礼。沈恪神态不乏轻松,站在门口环施一礼,唤过侍者来吩咐几句,继而便与另外几人谈笑着离开。那轻松惬意的姿态,丝毫看不出受困於当下的模样。
沈恪等人离开良久,厅内气氛仍有些沉闷,过了好一会儿,席中才有一人长叹道:“往年同作殿中郎,倏忽已成少府卿,实在愧煞旧人!”
听到这番感慨,众人心内也都各自复杂,一时间都觉索然无味。又过一会儿,突然有大量侍者涌出,捧着美酒菜肴分送各席。众人正诧异之际,已有楼内管事行出笑语道:“沈少府行前有嘱,公务在身无暇久坐,略置酒食以示歉意。”
众人听到这话,错愕之余不免感慨,他们这群人不过台中小吏,否则不至於枯坐厅堂不敢消费。出入楼宇人员不少,肯停下来对他们点头已经算是赏识,又何曾受人飨餐之礼!
那管事亲行到刚才感慨那人席前,使人摆上铜盘后才笑语道:“沈少府亲嘱陈郎中雅好炙鹿,请慢享。”
那人听到这话,双肩已是微微一颤,站起身来对着门口施了一礼,继而才又坐回席中垂首不语,也不急於进餐。
哗啦一声,厅堂内突有一人推倒案上所陈餐点器皿,怒声道:“貉子教人害命,已是无耻!今日还要邀宠,以酒食堵人口舌?嗟来之食,义不能受!”
满座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哗然,未待旁人开口,先前那名陈郎中已经离席飞奔上前,指着那人声色俱厉道:“未知阁下何乡高贤?人以礼下,不受即走,恶言非於礼,穷厉之徒,也配称义!”
此言一出,席中亦不乏人响应而起,那人原本还要怒而反击,眼见众怨集於己身,面色凛然一变,继而便掩面匆匆奔出。
愤而喝退此人,那陈郎中才折转返席,招手唤来侍者,割肉招呼左近席中友人同食。
喧闹过这一场,楼内复又归於安静。大多数人都没了谈兴,低头对付案上餐食,赠送的酪浆虽然也是可口,但终究难以果腹。枯坐良久,也实在有些饥饿。
也不乏人转首观察侧席,看到各具丰盛的餐食,也是不乏感慨,他们自知楼内消费有多高,满场近百席的人,通请下来,所耗最少都是几十万钱往上,贵得不像话。咂舌之余,不免回想沈恪那淡然离去的寻常姿态,丝毫没有显出巨财使出的模样,一时间对於沈家的豪富,心内又有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正在此时,偏侧又有一人匆匆闪过,行得太快让人看不清楚模样。角落里突然有一人开口道:“刚才行上那个,似是陈留蔡子叔吧?”
“蔡子叔是何人?”
“乃是陈留蔡侍中幼子,年资尚浅,人未尽识,但是才情却高,不久也将知名。”
“你大概是看错了,我听郡府同僚讲,蔡氏子也犯於前日之事,眼下大概还监在州城呢。”
不过是几句闲谈,言者无心,听者也无心。过后又有人员出出入入,转眼被人忘在了脑后。过不多久,便就有人开始告辞离开,出楼后便分散在台城各处。
傍晚,太极前殿偏阁里,一群台辅们缓步行出,而后便各自散去,只是各自在离开后,脸上多少都带着一些无奈之色。
蔡谟两手缩在宽大的章服袍袖里,左右虽然都有布屏遮风,但是刚刚离开地龙烘烤如春的暖阁,仍觉有几分寒意。
类似的集会,这两天参加了不下五六场,议题都是大同小异,主要还是围绕前日秦淮河畔那场害命的闹剧。会议虽然举行了不少场,但是高位者仿佛各自有着默契,轮流的缺席。前日是久居家中的王太保不在,而后又轮到了光禄大夫刘超,今天这场则是尚书令、光禄和护军俱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