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之隐,本不宜深谈,但此事难道能独咎於我乡人?公主荣养深苑,若非世事无常,岂能流落吴中乡宗之间。我乡人不曾离土,也未深损於世道,神州陆沉,岂有一罪可加?王夷甫之流,徒具大位,无一益於世,玄谈害国,所害者岂独临海公主一人?其人尚得虚塚荣葬,我乡人不过收捡一二游食劫余,收养於家,不使其倒毙乡野,已是满门俱罪!天理已有偏颇,还要何罪加之!”
讲到这里的时候,沈哲子真是不乏愤慨,但神态再怎么激烈,其实也有一份理性存在。他从未小觑王导,哪怕以往交手屡有斩获,但那是因为双方所处位置不同。如今王导已经丧失主持时局的能力,不再以维稳时局当先,一旦有所反击,也真是凌厉得很。
如今合肥之战已经落入实质性的推动,沈哲子也早已经转任黄门侍郎,不日即要奔赴历阳准备大战。这一场战事进展如何,无疑吴中乡人在物用上的支持至关重要。选择在这个时刻翻旧帐,就等於直接攻击以沈氏为中心的吴人联盟,让沈哲子不能安心北望。
听到沈哲子不乏愤慨之言,褚季野也是不乏尴尬,但是眼下群情汹涌的局面又不得不考虑,沉默半晌之后,还是叹息道:“还是请驸马以大局为重,勿以枝节而害大事……”
合肥之战不只是庾怿和沈家的一个期望,台中也需要一场大胜来告慰时人,如果此事因这样的原因而流产作罢,实在是让人不能接受。
“何为大局?神州陆沉不为大,王业偏安不为大,衣冠焚尽不为大,万众蹈死不为大,胡奴虐国不为大,唯有一二闲人巧言弄事为大?洛中、吴乡,千里之遥,害世者为谁?寒庶者不能耕织於乡,冠缨者不能荣养於室,何人之罪?罪者非我,一人不交!”
沈哲子一拍书案,斩钉截铁说道。
褚裒见沈哲子态度如此坚决,腹中纵有千言,这会儿也不知该要怎么说。讲到立事之从容,他家虽然已成新进的执政门户,但其实根本无从附着。就算是早年的庾亮,本身便得先帝的信重提携,又是帝舅外戚。可是他家在中枢既没有一个牢固的位置,方镇又乏人支持,难免会感到不堪其重,步履维艰。
最终褚裒也没能说服沈哲子让步,只能黯然告退。
而沈哲子,也真的不在乎外间那些喧闹,他如何真的迫於那些所谓的群情呼声,交出那些被牵涉的人家,反而是落入对方的陷阱,让自己阵营动荡。
他这些年,一直在致力於打造一个立足於政治时局之外的系统,老实说就算没有中枢的支持,合肥这一战单凭他所掌握的资源和渠道那也绰绰有余。
王导这一反击不可谓不凌厉,但说实话,如今早非中兴之初越府一家独大的局面,经过元帝、明帝,尤其是明帝一朝拿下了王敦,后续时局又是走马观花的变动,如今的越府旧人们即便还有一些能量,但也只是余烬,看似一时势大,只要熬过去,余烬终将燃尽。近来都中连场的葬礼,就是他们处境的一个写照。
而整个江东,乃至於整个天下,终将继续向前,阴魂或将盘踞一时,但想要靠着那些塚中枯骨之余韵而把持时势,已经无能为力。
最起码那些越府旧人们叫嚣的虽然凶狠,但其实对於沈哲子基本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困扰。老爹归镇之后,吴中物用便开始往鄱阳调集。而在这些物用调集的过程中,中间需要的交涉都是直接与少府进行接洽,而少府再调用鼎仓的积累,与台阁度支等官署进行交涉。
如此大规模的资用调集,甚至没有经过台中漫长的角逐商讨就几近完成,这让有心钳制者都大跌眼镜。
而沈哲子本身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当他外任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同样有大量时人投入门下,打算西向建功。
但那些越府旧人的叫嚣也不是没有效果,最终褚翜还是没有顶住压力而有所让步,王导虽然不再担任司徒,但却直接归台担任丞相。
对於这一任命,时局中自然众说纷纭。不过沈哲子倒是明白褚翜的思虑,就算是要让步,不至於做出如此大的牺牲,除了受困於越府旧人的声讨之外,应该是心惊於沈家如此强大的调度能力。如此架势,简直就是绕过台城都能成事。这对於执政者而言,怎么能不感到心惊!
所以,如果原本的形势是他要与吴人联合打压青徐人家,那么现在,似乎吴人才是应该提防的一个团体。王导担任丞相,可以说是他们走向联合的一个标志。
不过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怎么在意,未来的他,终究还是要军功说话。而且他也并非是祖逖,一方面要面对北面强敌,一方面在江东全无根基,自然会遭受钳制。沈哲子如今在江东的根基之深厚,琅琊王氏跟褚翜等人绑起来都拍马难及,未来如果在北地有所建树,他们敢派人来摘桃子,那真是弄死没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