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襄国西面的宜岭,乃是太行余脉。此境山岭层叠,绵延向西,不乏形胜之处。
在沟壑河谷之间,草木欣荣之处,错落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坞壁庄园。这些庄园的主人,有的是晋人良家,有的则是乔迁至此的杂胡豪帅,譬如早年自西域内附的零丁人一部,其首领受封为王,合族安顿於此,战时甲士随军,闲时耕桑为业,已有十数年之久。
位於河湾一个不起眼的庄园里,钱凤负手立在一个木造厅堂廊下,视线则越过围墙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岭。
他并没有覆面遮眼脸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疤,在夕阳余晖照耀下更有几分狰狞,然而双眸深邃,衣带随风轻摆,冲淡了脸上的狰狞悍气,乍一看去,竟有几分洒脱出尘的意味。
后方厅堂里传来脚步骚动声,四五个年纪在七八岁到二十多岁的少年郎自房中行出,行到钱凤身边时,俱都以弟子礼敬拜。钱凤转过头来,摆摆手算作回应。
看到其人脸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疤,年纪小的两个少年脸上已经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惧色。而另外两个年纪大的则满脸的好奇,频频偷眼打量,只是很难从这位先生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这一位钱先生,月前与家中一位外出的长辈结伴至家,自此便留在了家里,而后便被亲长们俱推为闲人,让他们这些子弟以师事之,每日前来识字学文。
对於这样的安排,年纪小的顽童还倒罢了,不敢违逆亲长。而年纪大的两个便有些不乐意,心内不怎么认可这位凭空多出来的长辈。可是有日庄外又有杂胡侵扰,庄丁毕出抵挡,他们亲眼看到这位钱先生持械出庄,连毙两名孔武有力的杂胡,才知这位先生实在不是庸人。
既有娴熟的技击之能,又是学理精深,哪怕少年们绝少见识,平生所见也只是周遭一隅,他们也知这位先生必然来历不凡,心中自然存满好奇,只是不敢探问。
待到几个少年离去,钱凤又在廊下默立片刻,对面便行来一个深衣布袍的中年人,远远便对钱凤拱手笑道:“钱先生,今日家中几个劣子可曾烦扰太多?”
钱凤便也迈步迎上,笑着将中年人迎入房中,顺手递上了那几个少年郎今日留在简上的课业。这庄园虽然也是不乏薄产,但也没有豪奢到要用如今在北地价高的纸张来供子弟学习。
中年人只是粗通文墨而已,竹简上墨迹斑斑,偶尔看见几个尚算清晰的字迹,已是笑逐颜开,捻须笑道:“钱先生高贤之能,教养这几个庸质儿郎,也真是劳心了。”
“劫余之徒,幸得庇护,暂有容身之处已是感激不尽。稍尽浅力,授以无用之学,只求不要误人子弟,冯君实在太客气了。”
钱凤闻言后便也笑着谦虚说道。
“钱先生这么说,实在是让我羞愧。寒家门陋,暂容先生大才栖身留居已是荣幸。”
讲到这里,中年人便又叹息道:“日前舍弟已率家人行向都下,也托亲旧打探先生亲眷是否归此。不过如今此境并非乐土,诸胡……呃,四方游食杂居,我家又不是乡土厚望门户,所涉也是有限,究竟能否得到消息,也实在未定。”
“世道崩坏至此,残身幸存已是侥幸,能否再见旧人,不过是略存执念。因我之事,劳烦贵戚,实在是惶恐。”
钱凤闻言后便惨笑一声,神态间不乏颓唐。那情真意切模样,仿佛真有家人受灾流落於外,长戚於怀中。
待到寒暄几句,那人才眸色幽幽,
似要言到前来相见的重点,又做寻常状问道:“那位道中严师君,钱先生可知仙踪何处?”
钱凤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叹息道:“严师方外脱俗,偶涉凡尘,已是让人心仰难度。究竟身在何处,我实不知。”
“可惜了。方今皇帝陛下天眷得位,降礼四方,屡访贤能。我虽未见严师君盛容,但从舍弟所言一二,也知乃是祥瑞高士。不能为人所知,实在是大大遗憾。”
听到此人感慨之语,钱凤眸子微不可查的一闪,於是便也随其叹息一声。
接下来那人又令庄奴置办酒菜,与钱凤共食,席中不乏炫耀的弹着陶碗中略显浑浊的酒液笑语道:“近年来酒禁甚苛,能为酿者越少。我家虽非乡土巨室,但能自安近畿,也是自有立家之策。先生且安居於此,不必怀忧。”
一餐饭吃到掌灯时分,那人便举手告辞,钱凤将之礼送出门,返回时看到夜幕下围墙外略有人影闪烁,於是便笑一笑,继而便返回休息。
钱凤合衣躺在床上,手指则在床板上略作勾划,心内诸多思绪流转,久久难眠。
他用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北上抵达襄国附近,路上倒无太多波折,羯奴名义上虽然已经囊括神州华夏,但其实除了老巢附近,在地方上的掌控力微乎其微。除了重兵屯守的一些大邑要地之外,其余的地方仍在各地豪宗手里。
但这并不意味着能够轻松就渗透到羯奴核心,反而是根本无计可施。
北国不同於南土,有蛛丝密网一样的关系可供利用。钱凤北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除了在黄权那里得到一条与石季龙的联系之外,几无任何可以倚重之处。
而且就算是石季龙那一条线,其实也并不保险,不可将希望全托於此。毕竟单凭一份口讯和信物,便想要获得那样地位之人的信任,希望太渺茫。
所以在途中,钱凤便将此行所携人员分开,让辛宾独领一部分人直趋襄国去见石虎,自己则在外另觅机会。
两方人马之间,钱凤也并未约定什么联络的渠道和讯号,也没给辛宾安排什么固定任务,完全由其自主。毕竟,这种深入敌国的活动,总是避免不了意外频生,随时都有可能送命,除了随机应变以外,什么样的周项计划都是废话。
所以,如今辛宾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钱凤也是完全不知。至於他,则甚至还没有找到前往襄国的具体办法,只是在外暂作栖身。
北地动荡较之江东更甚,因而哪怕是寻常小民,也都是戒备性十足。钱凤其人来历不明,即便是口音可作伪,但是言行举止、起居习惯等方方面面的细节,都显示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南人。伪装越多,破绽越多,稍加接触便会无所遁形。
与其如此,不如坦率。毕竟虽然南北对峙,私下里人员往来也是频频。所以钱凤也不掩饰其南人身份,只作江东斗争失败的北逃世族,甚至并不掩饰其人旧身份,作伪名钱仪。但正如江东对江北人物的陌生,江北对江东之事所知同样不多。
他如今暂居这一户人家乃是襄国近郊一乡土门户,主人家姓冯,也不是什么显赫门户。之所以来此,也是一桩偶然。
将严穆携带北上,只是钱凤偶发兴致。江东肃清天师道,动静闹得不小,不乏人往北逃来。严穆此人显名於江东,在江北倒是没有什么旧声,但是其人确有几分装腔作势的本领,北行一路居然多得地方人家推许,给北上添了许多便利。
於是钱凤便索性以严穆为主,自己诈作其人一个弟子,沿途跟随,行至邺城临漳,彼此才分开,由其自游活动。严穆能在南北冠带云集的建康都诈得盛名,钱凤也不担心其人没有手段。
北地虽然已是羯奴之国,但地方上晋人豪宗巨室仍然没有除尽。严穆只要不是头脑发昏直接去冲撞奴贼,不受没有庇身所在。
至於严穆其人可不可信,钱凤倒也并不担心。即便是出卖了自己,对於其人也没有什么好处,反而暴露他来路可疑,或要招致杀身之祸。
因为严穆的缘故,钱凤在邺城结识了冯家人,因其所邀,便直接至此。至於身边随员,大半都交给了严穆,身边只留下五六人听用。如果真有危险,这几人自然不足保护。但话说回来,真要遇到什么可称危险之事,他就算将沈家龙溪卒全都带来也於事无补。
在冯家逗留多日,钱凤并无异动,一副安心居此的样子。这冯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巨室,但也警惕性十足,除了日夜派人监望,也甚少提及其家背景。
潜入襄国的计划看似停滞不前,但钱凤也沉得住气。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不求有过要比冒进求功重要得多!
不过今天冯家那主人冯昌席中透露出他家私酿酒水,这对钱凤来说是一个极好消息,意味着这一户人家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是有打算接纳自己的意图了。
虽然这个冯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门户,但若能够被其接纳,则意味着钱凤在此乡已经不是来历不明,有了一个可追溯的起点。这对於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实在至关重要。
身在动荡之世,有确凿来历就意味着一定程度上的可信。高门望宗,子弟哪怕流落於外,但有着郡望旧声,很多时候都会更容易获得信任,也更容易活命。
冯家虽然不是什么望宗,但正如冯昌所言,他家能立足於此,也是自有手段。这对於从头开始的钱凤而言,意义极大。
钱凤这里卧榻总结收获,而在这不大的庄园另一角,正有几人团坐其中,当中一个便是先前与钱凤对坐共食的中年人冯昌。
“这位钱先生,确是一个高才。文武皆有可观,且风格气度都非俗类。若非其人流落於外,我家要与此等人物结交,实在太难。”
冯昌言中并不掩饰对钱凤的推崇,捻须沉声说道。
房中这几人,便是冯家几兄弟。北地动荡远迈江东,因而宗族血脉亲情更加浓厚,数代都不分家,群居一地而自保。达到望宗巨室,小到寒伧门户,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