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便再也不敢多言,只是以头口地,整个大帐里都响起砰砰闷响,直涌的冷汗竟然在身下汇成一摊!侧坐在正席上的少年眼见到这一幕,眸中已经跃动起些许噱意,但很快便又敛起,将书案上一些杂物整理起来,捧在两手间悄无声息退出大帐。
张豺这会儿肃然而立,小心观察着中山王侧脸以猜度其人心情,过了一会儿才行上一步,小心翼翼道:“前锋诸将,激勇行军,受命所在本就是清扫南贼於淮北游荡之众。地方之权断抚慰,不属其职。晋人多有奸猾,多有刺探阴藏乡野游食之众。军事从急,难免会没有时间细作甄别。南贼沈维周,以此污蔑大军杀良充功,本就是无理悖言,大王又何须因此介怀?”
“杀良充功?杀良充功又如何!大军国战,生民不顺即是奸恶,正宜赶尽杀绝!”
石虎冷哼着转过头来,脸色不乏狰狞,此时帐外叫饶声又传入帐中来,这让他脸上厌色更加浓厚:“这些庸才,也配称为勇士?坚甲、良马、强弓、利刃,凡为军用,无不重赏厚赐!今次猎功於南面,大用於边疆,盼他们能奋勇远慑淮夷。可是这些蠢物,他们却把事情做成了这番模样!非但未能彰显大军天威,反让吴奴笑我!鹰犬之众,残牙钝爪,养之何用!”
张豺听到这里,才知中山王因何恼怒至斯,稍作沉吟后才又进言道:“大王戎行二十年,南北灭敌,东定齐、鲁,西破秦、雍,攻城无数,杀敌亿万,功业之伟,国中无人可为比肩!那沈维周不过黄吻初褪,幼生於南荒蛮夷之地,平生未入中原,凭其庸眼狭念,又怎么能识中国之伟岸英雄!因其狂悖无知,才敢口出狂言。来日大军兵陈淮上,末将亲率一旅偏众,破其寿春所镇,擒下吴奴入献大王,实在不必因此介怀!”
石虎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神态却并未好上多少。
此时仍深跪於地的陈光见状,心念已是一动,继而便壮着胆子说道:“张侯所言诚是,大王之显赫威名,震慑天下,远夷近国,俱有所知。南荒虽是穷土,但也多冠带客寄,那沈维周既然受此重任,又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大王威名……”
讲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先是偷眼观察中山王神色,待见其人神态并无多少恼意,这才又开口道:“残晋虽然妄以一隅之土,强拒中国之大,但也绝非昏聩不明,其实南乡也多英士。那个沈维周虽然不是出身华夏冠带旧誉门户,但能受伪主亲昵,拣取为亲,也确是南士中不可多得的俊彦。庸常之卒,难为其敌,譬如早年横行江表之苏峻,万数兵众固守建业之地,却为其人轻骑所破,可知其人绝非寻常之才……”
张豺听到这里,脸色便有了几分不好看,刚待要出口反驳,却听旁侧中山王已经开口询问:“你对那个吴儿沈维周倒是不乏了解,且再仔细道来。”
陈光闻言后,心内才松一口气,暗幸自己算是把握住了这位大王所想。虽然他如此虚夸敌军主将有涨他人威风之嫌,但类似张豺所言一味贬低对方,但若再深想一层中山王的对手乃是那种不堪之众,即便是大获全胜,也不足夸功。而且有那样的庸才做对手,对石虎如此名位之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末将对那沈维周,所知其实也并不全。其人过江入淮之时,末将早已归国,未有对阵。但即便是小闻些许事迹,也能知其人绝非庸众。南国得闻大王督军南来,已是朝野震动,手足无措,若其人无才,也难得受此厚用……”
张豺一直听到这里,才总算咂摸出一丝味道,他只顾贬低那沈维周,却忽略了此人乃是晋国所派以抵御中山王之人。自己言之如此拙劣,不就是在等於说晋国根本就未将大王放在眼中,只是派了一个无知小辈为敌?
明白了这一点, 张豺却不甘於附和陈光,仍是冷哼一声说道:“既然未有对阵,那么所言也是不能切实。江东本是狂妄之国,以小忤大,国中又多玄虚妄诞之士,我看那吴儿也不脱此类,只是因亲得用,惊悸於大王盛威,已有几分自弃之念,才敢为此狂言!”
“话也不能这么说,吴国虽小,毕竟也是晋室残余,国中多有养士。主上自有明见,不敢轻视其国,这才尽起国兵,选我为将,有了今次军行。若是寻常可破之敌,我也不必劳师至此。那个沈维周狂言确是可恼,但我大军连营几十里,带甲近百万,强迫至此,他仍敢为此忤逆之声,倒是不可以寻常庸众目之。”
石虎讲到这里,言中已有几分轻松:“不过他究竟有无显才,还要战过才知。以我百胜之众,击其疲软之师,自无不胜之理。他若能稍为进退应对,已经算是难得。若真是南乡少有之贤能,来日身败若肯俯首归於中国,未必不可用之。司马家一女可舍,我家未必无女以待贤能。”
讲到这里,他眼中陡然又显出几分不善:“石聪还不入见,莫非是以为我不敢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