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又何苦自欺,忠孝之论,只是盛世人伦。凡入於乱世,君王且为鱼肉,公卿俱要忍辱,父子不乏相残,兄弟亦有反目。余者不言,将军本身便是诸夏人家所出,三代无亲於胡,如今奉承於胡主,背弃於祖宗,若以人伦目之,这便是大逆之罪徒!何以如此逆行无损於将军盛名?此诚乱世之常态,壮士之所归,人莫能非之,寒士功业由此而始!”
钱凤讲到这里,陡然前行数步:“将军苦心烈行至此,难道就忍功业半道而崩!何以光禄约事於将军?同忧同困,不搏即死!即便今日将军执光禄献於君王,将置太子於何处?国本动摇,举世动荡。以假子而陷於亲子,所得不过一时亲昵,久则必将生恨!手足、心腹,俱生一体,但若手足反戕心腹,人将何为?断手足而保心腹!”
“将军手中所持,不独光禄性命,半生功业,庭门安危,俱决於将军一念之内,人莫能说之。钱某所言,无非事实毕陈将军面前,取舍如何,将军已经可作决断。”
讲到这里,钱凤便拱拱手,又立到了一旁。
程遐这会儿也能感觉到石朗心内的冲疑与挣扎,为自家性命而计,当然不敢再有保留:“将军显行至此,又岂是因人成事之辈!主上即便有所恩用,那也是搏命换来,量功裁赏,除此之外,又有何加?托名为子,不过是庭门犬马而已。亲不过於中山王,因是中山王狂悖而夺尽将军部曲,却未得公允以慰。功略逊於彭城王,因是不得王爵加礼,用则轻重尊卑悬殊……”
“程某虽非显才,但也可堂皇自视,今日之尊荣权位,绝非侫幸邀求,俱是积功换来!半生辛苦,不忍自弃,人将害我,绝无束手待死之理!”
石朗听到这里,脸色更是变幻不定,一直过了好一会儿,原本扼住程遐咽喉的手掌才徐徐落下,顺势又帮程遐整理了一下略显杂乱的袍带,继而便干笑一声:“光禄虽有高智,今日也要为我所戏。此前你以言辞探我,我虽不善言辞,但却敏於行动,以此相探,光禄可能窥破?”
这一番鬼话,程遐若是相信那才见了鬼,他脖颈上掐痕到现在还痛得呼吸都有不畅。但石朗既然这么说,可见已有转念,与他而言已是大喜,再计较这些便没了意义。
他反手握住石朗的手腕,已是笑逐颜开:“往常并无深谈,实在不知将军如此诙谐。前事不必深论,终究还是大事当先。”
讲到这里,他又转头望向钱凤,状似埋怨道:“世仪你虽敏察,但今日也是错眼观人,错怪了石将军,激言以对,还不快来道歉。”
他口中虽然这么说,但望向钱凤的眼神却充满感激并欣赏。老实说,今天这相会他虽然筹划良久,但是这局面却做梦也没想到。如果不是钱凤突然冲出来巧舌力劝,则今日之事将无法和平收场,所谓的大事更加止於妄想。
钱凤自然也不说破,闻言后自然上前道歉。
而石朗这会儿才想起来钱凤是个什么来历,不免对钱凤又是另眼相看,赞许有加。他既然已经放开了程遐,那也是思虑之后决定加入其中,而钱凤乃是江东敢为此类事迹前辈的谋主,其想法和经验自然也都有可借鉴之处。
接下来程遐才开始正式说起他的计划,也并没有让钱凤离开,算是正式将钱凤给纳入核心。不独只是因为钱凤救了他一命,更是在刚才说服石朗的过程中见识到了钱凤真正的煽动本领,更觉得其人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於是三人便共同商议起来,有了石朗这个领兵者的加入,可以让程遐不再只是纸上谈兵,许多实际的操作以及对於军队的把持,石朗所提出的意见无疑要比程遐空想可行得多。
而钱凤的价值则体现在对细节的补充上,经过钱凤一番提醒补充,程遐也才明白他这个经过深思熟虑,看似周全可行的计划居然还有那么多的漏洞,而且每一个都将影响到最后的成败,决定生死。
石朗如今担任宫禁将领,不好长时间逗留於外,彼此商议一番又约定暗中接头并配合起事的信号后, 便就起身告辞。
程遐因为此前被石朗发难劫持,难免心有余悸,信心也变得不如此前那么强大,在石朗离开之后又忍不住问向钱凤:“世仪觉得石朗其人是否可信?他是否故意作态只为能够脱身,事后才会反目自保?”
钱凤听到这话,也真不知该如何作答,要知道这件事从策划到选择合作者,那可都是程遐的决定,结果现在反而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来,简直较之王敦都有不如。
不过他总算得以加入进来,倒也不好直接非议其人,略作思忖后便回答道:“敢为此谋者,又怎么会是可信之人。人虽不可信,但利足惑人勇进。此事若成,石朗所得远非国主能予。届时将於光禄分执军政内外,若放弃这个机会,他此生都难望此位!如今不是光禄要担心此人可信不可信,而是他要担心光禄敢不敢为。如今内外能近储君,必执台省者,可是唯有光禄而已!奇货可居,他不择助光禄,又助何人才可收此重报!”
程遐听到这里,心情才略有安定,继而又拉着钱凤不乏动情道:“若非世仪,吾命今日休矣!来日事成,必将与世仪推食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