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中,许宁心情变得更趋复杂。
他与曹纳交情并不算好,最起码没有好到要让曹纳专程等在归途上为他指点迷津,商讨未来存身立世的大计。是的,他并不认为今次与曹纳见面仅仅只是单纯的偶遇,曹纳是特意等在那里,而自己这里却是不期而遇。所以,他也并不认为先前曹纳那一番话只是道於自己。
徐州一众将领们,彼此交情其实俱都非常浅薄。一者如今这个世道,若非通家世交又或姻亲故知,谈论交情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奢念。二者军头流民帅们,起伏也都猝然,眼见着今日尚是威名赫赫,明日或许就身死族灭,少有能够屹立不倒的。如今徐州在职的几十名将领,数量上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但已大多不是故人。
比如许宁自己,原本统帅他家部曲的是他的叔父许凛,死在泉陵公刘遐死后的那弛讧中,然后便是他的兄长许儒,死在咸和四年,那时江东苏峻作乱尚未完全平定,羯胡徐州方面的刘征率众寇掠,跟叔父相比,兄长好歹战死在抵抗外侮的疆场上。而他如今担任的临淮郡都尉之职,也是他的兄长所留下的。
类似他家这样父子兄弟相及,尚能有所保全的,已经算是好的。更多的,则直接消失在频繁的外侵内讧中,家业传承俱都断绝。许宁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死,因此甚少瞻望前途。
并不是鼠目寸光,而是瞻望也无用处。一则没有那么高的视野,二则也没有太多疡的余地。比如刘遐身死之后那一场兵祸,当时包括许氏在内许多军头,都是希望由刘遐的子弟接任其位置,倒不是说对刘遐有多忠诚,只是希望能够安稳於现状。可是台中却罔顾众情,直接派郭默接掌刘遐旧部。
可是在徐州军头们眼中,郭默算是个什么东西?他敢来就敢要他的命!
那一弛讧,许氏并非刘遐的嫡系旧部,当时他叔父以为这是一个壮大自身的机会,所以也起兵去攻打刘遐那些作乱的旧部,结果直接战死。而后郗公出都收拾残局,许家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被郗公疏远冷落,甚至在其后平定苏峻作乱的时候,都没能被安排过江作战,也直接造成了他兄长的阵亡。
对於曹纳其人,徐州众将言之也是褒贬不一,非议其人者多言之谄骨,自损根基甘为权门鹰犬。然而羡慕者也着实不乏,最起码从眼前来看,曹纳这个人可谓是得遇明主,不独本身执掌淮南数千精锐水军,家中子弟也得以在台内任事,虽然祸福系於一人,但却摆脱了徐州这些流民帅们近乎宿命的厄运。
曹纳来找许宁,所谈论的主要内容就是希望许宁能够靠近梁公,换言之就是希望许宁能够支持梁公入主徐州。
郗公年近七旬,诸子俱都少弱。虽然眼下内外尚无确凿消息传来,但事实上徐州一众将领们俱都心知,这一两年之内徐州便会有大变数,无论何人接任郗公入主徐州,都会给徐州眼下的格局带来极大的变化。
对於曹纳的暗示,许宁心内不乏震撼,同样也不乏心酸。梁公沈维周年方二十出头,本身已是方伯之尊,眼下又将图谋徐州大镇,其心计格局之高,简直令许宁这类马齿虚长但却一事无成之类羞愧欲死。
对於沈维周其人,许宁也是不氛佩,其人虽然出身吴中权门,但却并非完全仰仗父辈荫泽的无能膏梁。单单几年前淮上一战,便足以惊艳世人。
不过对於曹纳的游说,许宁并没有第一时间予以答覆。一则他真的怯於参与到那么高端的角逐中,谋求徐州的不在少数,高层斗法无论胜负如何,
最有可能遭殃的必然是他们这些底下的袖。二则许宁也并不看好梁公能够胜出,虽然沈维周其人眼下还只是都督职事,但其实已经是实际上的豫州刺史。这样的年纪,无论年纪再高,功勳再大,如此名位也可以说是已经达到一个极点。如果再给其人增添一个完全不逊於豫州甚至还有超过的徐州,那就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了。
而且沈维周其人实在太强势,淮南是怎样的情况,徐州众人都看在眼中。一旦沈维周其人入主徐州,类似徐州这种军头林立、部曲荫户众多的情况,是他绝对不可能忍受的。这是一个根基深厚、时誉崇高、家业鼎盛的当权少壮,一旦其人执位,做事风格绝对不可能像年事渐高的郗公那样柔和。
徐州眼下的秩序是上下相互妥协的结果,一旦某一方变得强硬起来,必然会引发碰撞,或会引发新一轮的内讧。而沈维周其人,本身便掌握着强大的淮南军团,即便是许宁投靠过去,也未必会得看重。而若与其他人一起反对沈维周,则又实在胜算渺茫。
所以虽然本身便是一个靠实力说话的流民帅,但许宁仍然希望这件事能够通过比较温和的政治手段解决,希望台中能够阻止住沈维周,不愿意付诸兵戈。
如此高端的角逐,许宁虽然不敢置喙,但其实心内也有所属。从内心而言,他是希望同为庐江郡人的何充何次道能够继任徐州,何次道其人家世而言乃是肃祖的连襟,太傅王导的姨甥,资历上在内辅佐台省官长,在外治理数年大郡,是绝对有资格代替郗公执掌徐州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何氏早在年前便曾经联络许宁,希望他能支持此事。许宁本身虽然不足影响最终归属,但也表态如果何充能够争取到这个位置,他是愿意鼎力相助稳定孜势的。毕竟,彼此之间还有一份乡土情谊。
一路思绪万千,许宁心内也实在纠结得很,不知该要如何取舍,也更加感觉到自身在这纷乱世道中的无力。在寻常寒庶看来,他或是掌兵数千、过万囤的实权战将,但是在真正高层次人看来,他不过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而已,他们甚至看不上自己能否提供助力,只是需要一个态度。许宁甚至不清楚曹纳来游说自己是梁公的指示,还是其人自作主张的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