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田尼的隐瞒军情,船队中其他人并不知乡土将要大乱,只是皱眉猜度。卫水河口这里并不是军防重地,偶尔也会有乡民在这里流连渔猎。
船队中那名朱姓军头已经破口大骂起来,下令船只向前驶进,要知道此前分赃的时候,卫水河口这一片可是划给了他,这里的水、草、鱼、鸟全都是属於他的!眼下抓贼当场,怎么可能按捺住火气。
“什么……什么人?”
茂密的苇荡被完全推开,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却不是什么寻常渔船,而是一片硕大的平筏,平筏边沿有人撑篙而进,筏子上则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兵众,持弓端弩,神情冷峻的面向汲郡兵船阵。
“敌、敌袭……”
那朱姓军头冲得最靠前,此时也正首当其冲,口中发出几声沙哑的怪叫,而后便听到一连串的异响,视野中一片黑点陡然扩大,扩大到仿佛一片夜幕降临,然后他便陷入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初时还能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是很快这疼痛都如潮水般退去,死寂碾碎了他所有知觉。
“噗!”
竹筏上胡润轻啐一口,吐出叼在牙缝间已经被咀嚼没有了青涩味道的苇杆,抬手挠了挠圆形皮革所覆盖、被汗水浸湿有些酸痒的盲眼眼眶,继而那独眼便利刃一般望向蜷缩在后方一脸战战兢兢的敌将王光。
那敌将王光垂首避开胡润锐利凶狠的目光,接着又很快抬起头来,汗水密布的脸上很辛苦才挤出一丝卑微讨好的笑容,继而便抬起头来向前行,随其步伐的迈动,佝偻的身躯也渐渐挺起,待行到军阵最前方看到那些呆若木鸡的昔日同袍,整个人都仿佛焕发新生,有一种趾高气昂的味道。
“淮南王师已复汲郡,境中宗户泰半归附。尔等顽劣之众,弃械免死。田尼狗贼,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王光捶胸顿足,以期能够增加些许气势,至於最后那一句,已经带上了些许一朝得志的癫狂颤音。
“是王光……”
“淮南军?怎么、怎么可能!”
眼见这一幕,汲郡兵顿时爆发出一阵压制不住的骚动声,船与船之间,陡然变得凌乱分散起来,无数人口中发出不受控制的嚎叫以发泄那难以承受的震惊。
田尼这会儿也陡然僵在了那里,双眼似乎都被冻结,呼吸更是彻底停顿。一直等到亲兵们一拥而上将他拉过来团团包围保护起来,他才好像险些窒息一般大喘着粗气,披挂在身上的甲片因为颤抖而不断碰撞摩抆,脸上汗水更是汇聚成流,倒灌入难以闭合的嘴巴中。
船队骚乱之势越来越大,不断有军头命人撞开沿途船只,靠近过来叫嚷着询问到底发生何事。
然而田尼这会儿仍是呆滞,根本就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又过片刻之后,他才蓦地抽出佩刀两手扬起向前方劈砍,有一名站在他身前的亲兵猝不及防都被劈伤在地!
田尼却恍如未觉,须发贲张状若癫狂,向着王光所在方向咆哮道:“狗贼,狗贼!竟敢勾结南贼夺我汲郡!我必杀你……杀你全家!杀光南贼!杀,杀!谁敢不战,必杀……”
“王光已经投敌?淮南军已经夺了汲郡?”
哪怕眼前这一幕已经很清楚,但是众将听到田尼的咆哮声后,一时间也是接受不了,绝大多数都实现凌乱,呼吸急促。
这时候,位於草甸苇荡另一侧也有大量的舟船、筏具行驶出来,因为有着茂密苇荡的遮挡,兼之那些舟船旗、帆俱都不张,很难提前发现。
不同於汲郡兵众的混乱不堪甚至於就连主将都几近癫狂,淮南军则是以逸待劳,有条不紊,首先是筏具贴在水面破浪疾驰,直接撞上了汲郡船队外围的船只。
淮南军将士们如狼似虎,攀船而上,刀斩盾支,很快便将船上敌众砍倒一片。而那些敌众们,这会儿仍是惊魂未定,他们昨日入夜便登船渡河进攻灵昌津,虎头蛇尾败退返回,此刻不乏人气力不支横倒在甲板上休憩小睡。
这会儿刚刚爬起来甚至眼皮还没睁开,正在摸索寻找兵刃,淮南军士卒那锋利无匹的战刀已经劈砍下来,断手断足、乃至於身首异处。凡有淮南军冲上的敌船,很快便是血水横流,满溢河上!
相对於敌军的混乱叫嚷,淮南军要沉默得很,哪怕一个个目眦尽裂,杀意盎然,顶多只是咬紧牙关闷声杀敌。敌军甚至还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外围数艘战船已经易主,或是直接横过船身阻拦住敌军退路,或是掉转船头直接撞向更内里的战船。
时隔几个时辰之后,汲郡兵便再次见到了淮南军的疯狂。许多筏具不断的撞向汲郡船只,巨大的撞击力不独令汲郡船只剧烈颠簸晃动,那些驾驭舟筏的淮南军士卒们也都不断被撞击落水,这些人落水后却不惊慌,直接向深水处扎去。
很快,许多筏具或是首尾相接、或是前后堆叠,居然在汲郡船队之外架设起一片水上浮板,浮板上淮南军将士们仿佛踏浪而行,飞奔而来。而此前那些落水的淮南军卒也都再次浮上水面,泅渡靠近。
汲郡船队中本就没有太过宏大的战船,许多船只船沿离水不过半丈多高,这样的高度在淮南军凶猛的冲击之下根本就不成阻拦,很快便被扑上船来,展开了最猛烈的厮杀。
汲郡船队规模不小,铺开在水面也达到数里距离。外围虽然已经是惨烈厮杀,但淮南军还不足冲开舟船阻拦,凿穿整个船阵。
所以位於中心地带,那些军头们这会儿虽然心悸不已,但还有时间追问田尼为什么卫水这里会遭遇淮南军?王光为何会投敌?汲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眼下形势已是危极,就算田尼此前积威甚重,但是在这些军头们心目中,此次归郡明明是要分赃,怎么突然又要陷入苦战?巨大的心理落差,足够让他们无视田尼此前给他们带来的威慑。
田尼这会儿也不平静,虽然内心仍有理智狂吼告诫他要冷静,但面对部将的反叛、淮南军的伏击以及汲郡吉凶莫测的担忧,再加上眼前这些鹌鹑一般恭顺的军头们突然隐有狰狞流露,他又怎么能够冷静得下来!
诸多焦灼揉杂一起,田尼心底按捺的戾气陡然爆发出来,直接挥刀劈向一名登船厉色诘问的军头,口中则怒吼道:“狗贼还有脸面问我?若非乡贼怯战,此刻沈维周已经为我所杀!该死,统统该死……”
田尼陡然爆发,其亲兵们自然也不会客气,那些兵众们或以长篙顶出那些仍在欺近的舟船,或是直接引弓射杀叫嚣姿态极为激烈的军头部曲。船只进进退退已经完全没了约束,甚至有几艘船直接被卡住进退不得。
人生大半不幸,但若是看到同伴们比自己还要更惨几分,也足以慰借。降将王光眼下正是这样的心情,他站在那大型平筏上,看到汲郡船阵彻底陷入混乱,甚至有几名他相熟的军头直接死在混乱之中,更是由衷为自身感到庆幸,拍掌大声叫嚷道:“田尼狗贼,久祸汲郡,今日必死!谁若能斩杀狗贼,王师必有重赏!”
胡润正在通过鼓令指挥淮南军们收缩对敌军的围攻,听到王光自作主张的叫嚷,眉头忍不住微微一蹙,只是想到能够在这里设伏围剿敌军,也是多亏了这降将并其他一些降人带路,於是便稍作忍耐,只是让兵卒警告这降将不要再胡乱喊话。
船阵中央,田尼的亲兵们将其座船周围清扫出一片空间,兼之其余一些嫡系兵将舟船靠近,总算稍微稳住一些局面。
而田尼这会儿狂态也终於有所收敛,渐渐恢复理智,向四周稍作眺望,很快便发现局势并未转到最劣,眼下的混乱仅仅只是因为淮南军突然出现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淮南军的攻势虽然看似凌厉, 一时间也还不足以席卷全场。
於是他便行到船尾,亲自指挥船工道:“转舵,向左翼突……”
话音戛然而止,一股巨痛陡然从颈间传来,而后热流从喉上涌起,很快便流出嘴角。田尼难以置信的低头,只看到一张蓬头垢面的狰狞脸庞正浮现在他眼前,似乎是船上一名船工。
“为什么杀我阿爷……为什么杀我阿爷?他犯了什么错、他犯了什么……”
那名衣衫褴褛的瘦弱船工手中紧紧握着一截断矢,箭矢掼入田尼咽喉后很快便被血水浸透变得湿滑,当他用力想拔出来时,枪锋陡然刺透他的胸膛。
而后刀枪俱都劈来,他手里还握着那箭杆,颓然与田尼倒在一处,口鼻俱有血水沁出,身躯微微抽搐,那瞪大的双眼里倒映着田尼的模样。眼下这两人竟然有几分相似,就连抽搐的节奏都有一种奇异的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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