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邺城三台北面不远处的坡地上,麻秋凝望着那人头攒动的城头,以及城头上那悬挂的最近几年常於梦中将他惊醒的旗帜,微陷的眼窝里充满了凝重的思索。
与数年前相比,他的相貌已经大有不同,身躯更加雄壮厚实,自有一种稳重且坚定的气质,一眼望去便知乃是一个见惯生死、久经战阵的战将,不再是早年那个权贵门下豢养、虽然锐气十足但却少於艰深历练的部曲将。
事实也正是如此,他追随中山王返回河北,定乱剿边,败段氏、攻慕容、驱林胡、擒索头,威名不再只局限於中山王府下群将口口相传,已经是河北首屈一指的少壮战将,更成为中山王麾下最得倚重的重将之一,甚至就连羯族耆老中的夔安等老将们,在他面前也要相形见绌。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心内仍然有一个长久萦绕於怀、挥之不去的梦魇。或者说不只是他,绝大多数此前跟随中山王南下参与淮上一战的将领们,都有这样一个不愿提及的伤疤。
战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人生自觉最风光、对未来最有憧憬的时刻,骤然间美梦惊醒,以极为荒诞的样子仓皇败逃,满是震撼,满是不甘,满是懊恼,又满是惊悸。
尽管在后来,他们在极为恶劣的形势下追随中山王奋战於河北,一点点扭转不利的局面,再次成为令人闻之色变的河北第一雄军,崩溃的信心也再次恢复壮大起来。
但几年前淮上那一场大败,哪怕在私下场合,他们彼此间也不愿多提,甚至睡梦中再感受到那一份深藏心底的惶恐,醒来后仍然充满着浓烈的屈辱。
今年这一场战事,从得知淮南军北上伊始,中山王并麻秋等麾下众将便对此充满关注。石堪的冲钝反应以及其部将们的各自纷争,他们各自都看在眼中,心里可谓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表的恶趣,以旁观者的身份眼看着石堪茫茫然不知死之将至。
但当他们意识到如今的石堪部众与当年的他们心境不乏类似时,这一份恶趣快意便难免大打折扣。
当得知淮南军已经抵达鸿沟的时候,中山王便召集众将明确表示要攻取邺城。这在其他将领看来,只是一个寻常战略目标,尽管他们眼下已经很强,但只有拿下襄国和邺城,他们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河北霸主。
但只有麻秋等人才知,中山王之所以对邺城势在必取,还有另一层报仇雪恨乃至於抹平心中恐惧的意思。
若仅仅只是将邺城当作一个战略目标,不至於那么早就放弃对青州的占据,毕竟青州乃是一个极大的钱粮来源。而且襄国被围困这么久,早已经将要油尽灯枯,完全不需要再从远邑调集兵力。
中山王潜意识里已经觉得石堪不会是淮南军的对手,而淮南军也未必甘心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因此双方必会在河北爆发一场大战,所以要集中手中所有力量,以最好的状态去迎战淮南军。
这种执念,没有经历过当初那场磨难,未必能够理解,而若不能报仇雪恨,当事人也羞於提及。
正是由於这种执念,所以中山王始终对邺城局势密切关注着,一俟杀绝邺城防守力量已经不足,即刻便派麻秋率领骑兵快速赶来,想要抢先占据邺城,巩固住地理优势。
眼下襄国方面战斗也达到了一个关键时刻,突然抽调走数千骑兵军力对战事影响不小,因此夔安等老将们有些不能理解。
在他们看来,淮南军毕竟远出作战,而石堪也非庸类,又坐拥河北数万雄军,南面战事不可能太快分出胜负,即便是要攻取邺城,
也实在不必急於一时,还是应该将襄国摆在首位,先正法统,再向南渔利。退一步讲,就算是淮南军近期内打败了石堪,先一步占据了邺城。但毕竟客军作战,河北又是一个他们完全不熟悉的战场环境,自能轻松击破。
眼下这样惶急,引敌而动,分摊实力,不独影响到自身的军事节奏,也是一种胆怯、没有自信的表现。
关於这一点,中山王没有作出什么解释,但包括麻秋在内众将都知,他们的确是没有信心,哪怕在河北本国之内。
事实证明,中山王这一份谨慎并非多余。当麻秋南来途中,得知邺城竟然已经被淮南军所攻取,过往几年所树立起来的那种自信险些崩溃,甚至几乎要转头返回。
可是,他也意识到如今中山王麾下势力正处於一个极为微妙的情况。
虽然中山王本人依然强势,过往这几年也是战功赫赫,但毕竟是败退而归,旧威总有一些动摇,如今麾下众将虽然麻秋等嫡系成长极快,但也要倚重夔安那些羯族耆老,而其他那些杂胡义从们也不如往年恭顺。
如果他今次不战而退,自身会遭遇怎样嘲讽不说,中山王也必会颜面大损,乃至於影响到当下的襄国战事。
所以,他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南来。幸在南来途中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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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情渐多,知道淮南军今次攻取邺城只是一部偏师,声势虽然不小,但余者大多都是河北那些趁势而起的乌合之众。至於主力部队,仍在黎阳南岸与石堪大军对峙。
得知这些后,麻秋先是松一口气,继而心情又转为沉重起来。仅仅只是一路偏师而已,在主力大军还未北进的情况下,居然就这么轻松便夺取了邺城!
“这个敌将谢艾……的确不是寻常俗类啊。”
眼望着不远处的城头,麻秋眉头锁得更近。谢艾这个名字,他此前并没有听过,原本还以为淮南军即便偏师北上但能够营造出这么大的声势,最起码也该是郭诵、毛宝等这一个级别的将领,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寂寂无名之人。
然而其人虽然无名,但在询问一些前几日曾在义军中厮混的那些河北人之后,他也对谢艾北渡以来事迹有所了解,再也不敢怠慢。尤其了解到此前几日邺城周围那传播极为迅猛的三旗军令,更觉得这个谢艾绝不是寻常以武勇而称的战将。
如此见解,早年的麻秋绝不具备。以前的他只觉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计谋之类都是虚妄,一戳即破,可是当他们绝对实力汹涌南下,脑浆子都险些被打出来之后,才渐渐明白世事从无绝对,只有相对。
尤其战争充满了变数,乃是一个成千上万人参与、激烈变幻的动态较量过程,甚至就连相对的优势都会转瞬即逝。
当然,对谢艾重视是重视,但并不足以让麻秋畏首畏尾。在他看来,这谢艾纵使有些智计,也不过只是淮南军中一个弄险搏进的末流而已。
正如早年的他,总奢望能够大功震世,屡有弄险之举,但事实上能够真正执掌方面的大将之才,反而不会执迷於这种弄险小道。若只是一城一地得失,这种勇进难能可贵,但在真正大规模的战事中,一两次犯险或可收取奇效,但也极有可能弄巧成拙。
比如眼下,这个谢艾看似能力不凡,轻师北进搅动风雨,极短时间内便集结几万乱众,一举拿下邺城。但这也是因为其人背靠淮南军这一庞然大物,那些乱众们也是因为淮南军浩大气势。
但这个谢艾最起码犯了两个致命错误,第一是高估了淮南军在河北号召力,那些依附的乱众一旦得知强敌来临,便飞快抛弃其人。
这等於提前消耗了淮南军此前营造出来的气势压迫,后续就算淮南军再占上风,这些反覆无常之人在自曝其短后,也不敢再轻易投靠过去,担心会被事后追究。
第二便是自不量力过早拿下一个对其能力而言太大的目标,邺城乃是河北最重要的大邑之一,无论得失都会在河北人心目中造成巨大的震荡。
眼下淮南军主力还在河畔,与偏师脱节,拿下邺城诚然能壮其军势,但若旋即便失守的话,也会大损军威,这必然会影响甚至打乱主力部队的战斗节奏。
比如眼下,麻秋便占据了绝对的主动,他既可以围点打援,也可以直接强力攻取邺城。
这两者各有各的好处,前者可以利用淮南军急於增援的心理,有效的消灭掉那些来援军众。后者则可以震慑周边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心,让他们认识到谁才是河北真正的主人。
而且这两者也可以兼得,一方面派那些沿途归降的乱军围困进攻邺城之敌,一方面广布斥候於南面,一俟发现敌踪,便以骑兵野战优势痛歼来敌。
虽然麻秋也听那些人讲起黎阳之战已经结束,淮南军获胜的消息,但他也不怎么相信石堪会如此不堪一击。就算这是真的,淮南军在有邺城这一庞大诱惑在前,也很难按捺住心情大军缓进,必有轻兵驰援,仍会给他以分头击破的机会。
所以,当眼见到城内再无大规模的乱军外出之后,麻秋便率领军队绕着三台进行转移,将那些徘徊近畔的乱军驱赶到更远的地方,但也并没有放开手脚大开杀戒。如果眼下这么做的话,只是逼着他们与自己为敌,除了泄愤逞凶之外无一益处。
最终,麻秋的大军停在了三台东南处。眼下他的军队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他本身率领南来的五千骑兵,另一部分则是沿途投靠的几千河北乱军。这些投靠来的军众当中,为首的乃是河北当地乡宗阳平张氏的张陆。
骑兵本身就不是攻坚所用,虽然麻秋所率领的这些将士们乃是步、骑皆勇的精锐,但也并不打算将主力完全压上。所以最开始的攻城试探,自然交给了那个阳平张陆为首的乱军们。
“邺城乃是国中雄邑,也是大王功业旧基,石堪无能而为南贼所夺,乃是我国中壮士大耻!眼下南贼守城者不过偏师弱旅,尔等若能奋战夺回,来日大王必有嘉奖!”
麻秋将张陆等乱军头目们招至眼前,摆出一副加勉鼓励的态度,但事实上他对这张陆不乏恶感。因为这张陆虽是晋人门户,但却与大王麾下的羯将张豺以亲戚相称,而张豺眼下与麻秋不乏竞争。
日后张陆归於大王,必然会成为张豺嫡系力量。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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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安排这些乱军攻城,麻秋也是存念提前消耗一下张豺的力量,算是一举两得。
淮南军的械用精良尤其远程打击之凶猛,麻秋可是记忆犹新,张陆这群乌合之众上前进攻,完全就是在消耗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