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诵的隐忍,韩晃的冒进,路永的自晦,还有曹纳、徐茂等因为自己出身徐州的条件,近来也在频频接触徐州军头们,争取他们支持沈哲子入主徐州,以此来稳固自己的位置,不想半途被刷下。
这倒不是说老将们心思更加复杂,而的确是人生阅历更丰富所致。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甚至只要他们与沈哲子稍作交流,便会明白那种忧虑大可不必。但是如果上下级关系过於明确,这种公事之外的私计,根本就没有机会讲出口来。
所以,人情的保持就在於润化这个组织结构,给问题提供另一个解决渠道。凡事明於典章,棱角分明,自然难免碰撞。
沈哲子将郭诵扶入席中,暂且不提其人罪过,转而望着郭诵笑语道:“人力实在有限,公私实在难作两顾。这几年府下事务良多,即便有诸贤分劳,我也真是渐渐寡於人情。譬如今次家事催人,我也真想从速定乱,疾驰归家。但大军十数万、生民百数万,俱因我之一念盘桓於此,不敢有负,也只能薄於家室了。”
郭诵虽在席中,但坐姿却极为别扭,闻言后连忙欠身拱手:“末将等愚不堪事,不能深为大都督分忧,实在是有负……”
“幸在有愚啊,否则边事何必有我,也只能临江北望喝彩了。”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一声,继而又叹息道:“早前我是不愿郭侯入镇荥阳……”
“末将如今为乡情深扰,才知大都督此前关照之念,实在惭愧。”
郭诵连忙开口说道,言中充满真挚羞愧。
“但正因郭侯当时强请,我才多感欣慰,於人情论,终究没有看错郭侯。至於稍后乡情干扰军事,虽然源出郭侯,但我也难辞其咎。以非於其任而任於其人,郭侯你这一番困扰焦灼,似乎有些逾份啊。”
“末将不敢……”
郭诵听到这话,忙不迭便要离席下拜,待见沈哲子满脸笑意,才觉出这不过是笑谈,哑然片刻,突然蓦地一叹,终於正视着沈哲子说道:“末将已经年久不闻大都督趣谈,其实、其实山河败坏本非一家之过,复兴晋祚也绝非一人之劳,大都督虽是世道翘楚,但、但也实在太苛待於己……”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又拱手道:“末将实在拙於辞,但身受大都督重恩,凡有所命,必舍命效力!今次罪在末将,即便枭首明刑,末将绝无怨言!”
“我方才夸言没有观错郭侯,你现在这么说,那就是打算以命悖约,非议於我了。往年都下俱微,尚能相约重整山河,如今我正斗志高昂,郭侯反要弃我吗?”
沈哲子皱起眉头,不悦说道。
郭诵听到这里,双肩微微一颤,唇角微微翕动,片刻后眼眶已是微红,言中微带哽咽:“末、末将本非名将之资,幸受大都督举用,只、只恐才弱难取壮功,怎敢、怎敢……”
“此世本非英雄之世,诸胡杂种尚敢夸世,我晋室勇烈岂能让先!即便不言其后,殊功已成事实,河北、关中,及於四夷,尚有诸多不识天命,懵然插标者,岂能轻动弓刀闲置之念!”
沈哲子讲到这里,两手按住书案,身躯微微前倾,神色也转为严肃:“此言不只道於郭侯,也是道於往年共事,也是予我自警!”
话讲到这一步,郭诵就算冲钝,也明白了沈哲子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深拜之后又忍不住抬头望向沈哲子,低语道:“神州逆乱,天灾之外,何尝不是错位人祸。大都督……末将幸甚!”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微微一挑,并不接此话,只是对郭诵招招手,说道:“无论如何,今次虎牢关外总是大胜壮势。外间诸将都已久候,我也不再与郭侯闲言,一起来吧。”
说完后,他便迈步往帐外行去,而郭诵则收拾心情,快步迎上。
此时位於虎牢关城与广武营垒之间的战事早已经结束,桃豹派出那几千骑士已被全歼,除了此刻仍然留在广武营中收拾局面的将士之外,其余参战将领们早已经返回。
淮南军还倒罢了,已经习惯了此类规模的胜利。可是徐州军多数都是第一次与淮南军一起参与到如此烈度的战斗中来,虽然敌人仅仅只是数千兵众,王师在兵力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对方乃是精锐的骑兵,而且是在野战中全歼敌人。
这对於徐州众将而言,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爽快体验。在并肩作战之后,两镇将士们也不再存在那么严重的隔阂,所以这会儿中军大帐中气氛也是极为热烈。趁着大都督还未到来,彼此之间笑言无忌,或是谈论贼军自投罗网的愚蠢,或是感谢同袍在战阵上的援助。
不过当沈哲子抵达大帐,尤其在看到其身后垂首而行的郭诵之外,众将很快便收敛起来,齐齐起身抱拳相迎。
沈哲子坐定之后,先是抬手作揖,笑语道:“多谢诸位,为我等王师再添一胜,来日归国,敬拜阙下,更有功实可夸!”
众将见状,也都纷纷笑起来,又都称许多赖大都督调度才能得功,也不乏人言道郭诵临敌应对巧妙,使今次战果得以最大化。
待到众人议论声稍弱,沈哲子才又说道:“今次不过初捷,贼军仍存战力,来日仍须奋战,待到兵入旧都,才是真正盛宴论功之时!此战胜果,暂入功策。稍后后军入阵,接替参战各营。请诸位盛养兵力,来日渡河摘取桃豹贼首!”
讲到这里,他敲一敲书案,自有主簿手捧籍册上前,待到行印之后,便将这些籍册封存起来。众将眼见此幕,神态间振奋之色更浓。
接着,沈哲子脸色便沉了下来,肃容道:“因此广武营中料敌疏忽,尤其临战之际损坏……”
众人听到这话后,脸上笑意便忙不迭收敛起来,整个大帐内气氛也骤然跌至冰点。
不乏人忍不住望向垂首立在沈哲子身旁的郭诵,他们此前趁着大都督未来的时候,也曾议论过有关郭诵的话题。
虽然许多想法不敢明说,但也都知郭诵乃是大都督心腹重将,此前或是有错,但毕竟最终还是力战回挽局势。在这样全歼来犯之敌的大胜下,或许大都督就会顺水推舟有所包庇,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挑剔。
若不这么做,反而显得大都督有些不近人情,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永不犯错。尤其席中还不乏徐州将领,正忐忑於日后该要如何自处。
沈哲子却不理会诸将想法,只是示意军中执法官上前一步,宣布惩处决议。
这其中,涉险毁坏阵营防事的乡豪们,尽皆斩首传示诸军,涉事乡人查实两千余人,俱都监为罪囚。私自隐瞒事迹的营主兵尉夺职收监,来日军中受绞,涉事营地士兵剥甲收兵,发入辎营。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对郭诵的处罚, 身上职事尽夺,同时杖五十,但因临阵应敌有功可表,暂许白身在阵督军。因有督军之任,所以杖刑暂寄,可以功抵。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凛然。郭诵乃是淮南宿将,累功至今已是三品将军号,更有太守之位,结果因为今次疏忽,顶多再加上此前乡人借势扰军的旧错,结果所有官职尽被剥夺,直接流於白身!
要知道到了郭诵如此名位,如果没有使持节的加衔,沈哲子甚至都不能如此处置,顶多夺其军职,太守之位想要革除还要回禀台中。
这处罚实在是太严重了,也让人认识到淮南军法之严明,简直压得让人喘不过气。不过这军法中倒也不是没有变通,最起码实际的职务保留下来,不乏复起的可能。
淮南军将领们倒是有所准备,虽然有些诧异,但不至於色变。
至於在座那些徐州众将们则就有些不能淡定,纷纷偷眼望向行至帐中领受责罚的郭诵,想要从其脸上看到一点不忿或怨气,然而郭诵却恭然受命,眉目之间反有几分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