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庾冰这么说,庾翼便又沉默下来。他之所以这么想,一来是因为的确素来便有戍边壮志,二来也是因为淮南此行眼见沈维周威令至斯而大受触动,继而便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自疑。
但庾冰说的也不错,如今在武事方面,沈哲子早已经壮大成一座绕不过的高山,尤其今年中原大捷、收复河洛,直接将势大一时的羯赵打成半残。时流若想猎功,首选自然是沈氏所镇的淮南。
而荆州那里,二兄庾怿也的确只是勉力维持,各方派系互有争执,庾翼若是去了,也未必就能即刻得到重用,说不定转头又要投入长达数年的纠缠。
如果这么算起来,他留镇历阳,反而还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最起码凡事还能自作主张,不为人后。
“其实你也不必因此颓志,而且今次一行无功也未必就是坏事。经此之后,貉子狂悖姿态已经毕露无遗,眼下不过势气正盛,台辅诸位即便愤懑,也只能暂作相忍。但是兵无长胜,他也绝无可能常持此态,一旦用事挫败,则必受时议攻讦。届时还怕没有机会?”
庾冰又微笑着安慰说道,希望庾翼也能暂作隐忍。
说话间,车驾已经抵达了台城,早有各府掾属在这里等候,待到两人落车,便纷纷上前施礼恭迎。
这些迎来送往的礼节,原本庾翼并不太在意。可是这一次看到众人那想问而又不敢问的纠结神情,他却忍不住的想,这些人如此恭敬,究竟是因为他自己本身,还是因为他此行所带着的任务?
一年到了末尾,台省事务本就繁忙,尤其今年江北又有如此壮功,所以整个台城内都少见轻松气氛。近日更因为商定大功犒赏的问题,台辅诸公们时常聚会议事,眼下也正聚集在太极殿东堂附近一个殿堂里,倒是省了庾翼往各个公府分别通知的麻烦。
庾氏兄弟进入殿堂后,先拜见高坐堂上的皇帝,而后又逐次与席上诸公见礼。
这会儿议事也直接停了下来,接着中书令褚翜便开口询问道:“庾侯此行,可是已经查实江北合肥纠纷内情?”
庾翼上前一步,从袖囊中掏出沈哲子的奏书并王愆期自陈奉上,回答道:“臣本无刑裁之能,今次受命勉强前往走访,略有所得,恭请陛下并诸公量裁。”
皇帝在席中本是一副无精打采状,眼下终於有点意外情况发生,顿时产生了兴趣,待到内侍上前奉上两方奏书,先掀开沈哲子的奏书看了一看,旋即便望着沈充笑语道:“司空,我这姊、咳,梁公诸多都秀出於众,唯此笔力实在璧上留瑕啊!”
沈充闻言后,老脸也是一红,而后便拱手道:“臣惭愧,门户未有书家善教,不能为国重养全才。”
“话也不能这么说,尺牍之内虽然自成天地,但梁公本有经世之才,反倒无需再迷於墨法天地。朕所见诸公多劳累,於社稷论,还是宁得贤良。”
皇帝闻言后便又笑起来,他亲政也有大半年,如今在群臣面前倒也不太拘束。说了这一句后,便不乏沾沾自喜欣赏沈哲子那虽然工整、但却匠气满满的笔迹,这算是他为数不多能够嘲笑自家姊夫的方面。
不过很快,他还是将注意力转到奏书内容上,看到一半之后,那肥脸上的笑容已是荡然无存,继而浮起浓浓怒色,拍案喝道:“王师勇行中原,就连朕都日夜祷告乞求苍天佑此壮行,不易后路竟有如此贼心逆胆之奸徒,丝毫不以国恩王事为念!那王愆期目下身在何方?朕倒要问一问他,如此败坏弄事,究竟是何心肠!”
听到皇帝如此忿声,众人脸色俱都变得古怪起来。他们哪怕不看,也多少能够猜到奏书内容,无非互相攻讦而已,又能有什么溢美之词。
众人还未及发声,庾翼已经不能淡定, 皇帝仅仅只是看了沈哲子的奏书,便将莫大罪名扣在王愆期头上,这喜恶偏袒实在太明显。
而王愆期眼下已是他的门生,其部曲也是他的财产,他自然要上心,因此连忙上前一步说道:“片言折狱,圣道法传,今人多有不及。臣受命谨慎一行,采於两方言论,但也不敢置於一词。王愆期目下已入有司待议,其罪证量裁几何,仍须长论,定论之前,还宜远作观望。”
殿中众人没有一个庸类,听到庾翼言中对王愆期不乏保全,脸色多有微变。沈充於席上环视一周,继而将视线落在庾翼身上,眸子里已经隐有冷芒露出。
皇帝在听到庾翼的话之后,脸上也是闪过一丝不自然,这小舅是在公然质疑他的判断力啊,说他没有片言折狱的才能。但人家仲由有这种才能,因为是孔子的学生,谁让自己没有那种圣贤老师!
皇帝一时间难免有些下不来台,不免更加羡慕自家姊夫那种迎面怼回去的捷才,不过他倒也不便在众人面前挤兑自家小舅,将两方奏书草草翻阅一下,而后便推案说道:“王事大昌於中原,宇内欢庆,还是宜早定论犒飨事宜壮养士力。此等衰声恶事,且由廷尉细裁,留后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