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十几天之后,枋头周边的局势才又恢复了平稳。只是这一份平稳并没有什么安详的意味,反而有几分肃杀死寂的气息。因为往年游荡在郊野中的乡众势力,在这段时间内几乎被完全的扫荡一空。
在东西枋城之外,出现了大量临时搭建起的棚户,里面从白天到黑夜充斥着满满的哀嚎悲哭声。这都是最近一段时间内被清扫出来的河北乡众,其中尤以丁壮居多,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此前那三色旗令所涉人众。
这么多人根本无需审问,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无妄之灾、遭受牵连,至於那些真正勾结羯胡而围攻鹤坞的乡众们,其中相当一部分反而因为做贼心虚且见机得早而提前逃离乡土,浪荡於外。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又会给这些人求诉公义的机会。此前他们借着两国大军对峙的微妙平衡而游离於法统之外,本身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存在。眼下王师得於从容,又怎么可能容许他们维持原状!
当诸多事务告一段落,谢艾才总算出现在这些人面前。他虽然儒生出身,但此刻白马银甲,周边强兵悍将簇拥左右,尤其这广阔营地中民众生死与否俱在其人一念之间,穿行在这营地内,更有一种令人惊悸的无形煞气萦绕起身。
“使君明鉴,我等乡众实在没有从贼之逆……”
“乡野奸邪宵小作祟,我等都敢王师并使君厚德,实在不敢……”
当谢艾出现在营地外围的时候,便有大量被囚禁於此的乡众首领们冲到营栅边沿,一个个深跪尘中,口中哀号诉冤。
对於这些哀号声,谢艾并没有逐次回应,只是径直来到营地最中央空地上耸立的高台前拾阶而上,与枋头众将们各自入席,才拿出一份名单让兵士们行入营中,将名单上一个个乡众首领引至高台前。
那些人大概也了解到此刻便到了决定他们命运的关键时刻,无论此前势大与否、人望高低,眼下俱都沦为阶下囚,也根本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哪怕心内对谢艾的翻脸无情多有怨恨,但为宗亲部曲性命而计,也都不敢要强做什么意气之争,一个个膝行上前,神态恭顺而又悲戚。
待到这些乡众首领们俱都被聚拢起来,谢艾才从席位上站起来行至高台最前方,临高垂望下方那些匍匐在尘埃中的乡众首领们,先是长作一声叹息,然后才不乏悲怆道:“乡情何以至此?人情何以至此?难道王道人伦,真的已经绝迹河北乡土?羯国暴虐治世区区数年,竟能将我诸夏三代厚积至今的仁德忠义扫荡一空?”
“永嘉之世,胡祸华夏,圣道隔於天南,生民饱受戕害。我等王师义士,枕戈誓血,未有一日敢忘国仇家恨,未有一日敢忘诸夏血亲沉沦胡虐!因此大恨,夙夜难眠,不敢闲坐,不养父老、不亲妻子、不顾性命,宿雪饮风,兴师北伐,只求王命再用於河北,王道再昌於天下,河北诸夏血亲免於胡虐,再沐王恩!”
“幸在苍天垂怜,王臣英勇、王士用命,痛斩贼羯,屡战屡胜。沈大都督雷霆之威,雨露之惠,因恐王礼久绝河北,生民多不习礼,因此命我等为将治民者不可急迫於众,教令从缓,因於乡俗而假便宜,约以三旗,从俗导善。”
“结果乡民以何报我?勾结贼胡,袭我边戍,害我义士,乱我正气,笑我仁懦!诸位都是此境乡贤表率,今日我衔恨有问,诸夏之种是否绝於此境?何以将贼羯目若兄弟,将王师视作贼寇?往年大祸,我等将士未有一铁加於乡众,而今北伐,先以仁义邀好乡众人望,何以乡人如此报我?”
谢艾站在高台上挥舞着手臂一遍遍的厉声发问,高台下那些乡众首领们面色也都更显苦涩。可以说他们在场之众大半都是无辜,而谢艾此番也的确是明摆着借题发挥,但一方面是形势逼人,另一方面也确有此事,这会儿更加没人敢发声驳斥。
“门庭之内,尚有贤愚之别。何况河北之众久受羯奴凌辱,乡野养此奸邪之众在所难免,但我诸多乡众仍是忠义满怀,渴望王师搭救,渴望王道复兴。使君受於大都督仁义之命,教我乡众缓受法令,恩德殊大,使人感激。但我河北忠义之众,苦於奸邪所累,耻与奸邪共生,愿受王教一统,不敢自绝法令之外……”
良久之后,高台下才响起一个乡众首领苍老呼声。他们这些乡众首领们能从乱世挣扎存活,对於今次之祸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思得。
事到如今,再想游离法度之外已经是做梦,除非羯胡能够兵威大炽直接反击围攻枋头,将王师赶出河北。但若羯国真有此力的话,不至於连邺城都被一再践踏。
事到如今,最起码他们这些枋头周边民众已经没有了再作观望的余地,与其被以锄奸之名围杀,不如主动低头,与河南之众一体接受王命辖制。
谢艾当然也不是一味的立威,在这些乡众首领俱都表态愿意接受王命管辖之后,便又让人将向俭的遗孤、一个半大少年拉到抬上来。
谢艾上前一步抚着这瑟瑟发抖的少年发顶,语调不乏悲痛:“昔者孟母,择善邻居。汝父生於乱境,受於胡虐,不得不以残暴为生,多积恶名。但感於王化之后,则自省旧错,痛改前非,保境安民,成於忠烈。小子虽失怙恃,不必孤苦自伤,忠烈之后,王命自有嘉赏,仁义护你成才!”
眼见谢艾当众如此表态,在场众人也都各生感慨,都觉得向俭这一次真是死得其所。无论是要维持所谓的王命恩德,还是稳定河北乡众人情,向俭的这个遗孤一定会有一个安逸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