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此世,各有困苦。
待到退出殿堂后,蔡谟整个人已经隐有虚脱,额头上冷汗风干又沁出。其他几名台辅们自然不会讥笑蔡谟仪态大失,因为这本就是他们共同的决议,因而这会儿一个个也都是心情沉重,或者说心有余悸。
许多事情,可以做,但是不可细论。就像他们此前以魏武所受旧礼而暗讥沈维周,沈维周根本无从招架,不作争论,只能蛮横应之。
他们今次想要将皇帝并皇太后一并卷入进来,其实道理相似,无论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但各自清楚这只是掩耳盗铃的自我安慰。现在这一层遮羞布被皇帝一把扯下,便成了一条不可再作涉足的绝路。
“我先伴同侍中归署,东堂那里便有劳中书了。”
蔡谟这一次是代众受过,众人自然也不能无视於他,因此在返回东堂途中,诸葛恢便对褚翜说道。褚翜闻言后便点点头,自率何充等人往东堂而去,总要给等待在那里的台臣们一个交代。
返回官署良久,蔡谟只是垂首无语。皇帝对他的斥责,往小了说是他这个人一时糊涂,往大了说便是否定了他这个人的政治前途和存在意义。
事到如今,晋祚之所以还能立足江东,便在於典礼,在於大义。他引诱皇帝为乱礼恶迹张目发声,这就是不折不扣的祸乱之音,直接动摇晋祚法统根本。
“今次还是失於妄求,但幸在事发暗堂,侍中也不必深忧。”
诸葛恢眼见蔡谟一副心若死灰状,便开口安慰他一声。他们这些在场人众,甚至包括皇帝和皇太后在内,是不可能将这种事情泄露於外的,所以蔡谟也不用太过担心身名俱毁。
“言行污秽,我心自知,又何必复待人言!”
蔡谟语调艰涩的长叹一声,心情更是说不出的复杂。人心之晦深,并不是说我并不是不知道我所为是不道德的,但我希望这个不道德的行为能够达成一个自以为道德的结果,可是代价付出了,结果却不如预期,那么这种行为的意义只剩下了不道德。
这么说或许还有些晦涩,那就更实际的来说,就算眼下台辅们肯为了掩盖他们共同的肮脏而不谈此事,可日后呢?
政治上从来没有永远的朋友,他们这些台辅也绝无可能一直保持着同呼吸、共命运的状态,在未来的某一天,为了避免这件事被旧事重提而消除隐患,他们很有可能反过头来一起将蔡谟置於死地,将黑锅结结实实按在他的头上。
因为这件事的本质就是胁迫,胁迫皇帝与他们站在一起,以此来威胁沈维周,让他不敢以武力发难,并且在道义上落在完全的下风。本质上,他们才是想做挟天子的那一方!
听到蔡谟这么说,诸葛恢一时间也是无言以对。他们这些台辅们之所以能够集合在一起,最主要还是因为面对沈氏内外俱重这种共同压力,姑且可以称作一个反沈联盟。
但就算是联合在一起,其实也存在一个孰轻孰重的问题。蔡谟因为一句话而令自身处境和前景变得不妙,让合谋变成一个人的过错,看起来是有些损失惨重。但他的使命就是要说这一句话,并且需要承担相应风险。
为什么?因为他筹码不够。
在这场合谋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乃是中书令褚翜,一方面中书执掌诏命,褚翜才是最正式的台辅。另一方面是褚翜最有可能与沈氏达成妥协,因为沈维周也需要借助一部分豫州乡人影响,才能稳定住中原形势。
换言之,褚翜本身便掌於诏命,又不必与沈氏拚到你死我活。若是他们两方能够达成联合,中兴之初执掌朝局的青徐侨门便可以被直接踢出局外,根本无损於大局。
原本青徐侨门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徐州方镇。可问题是他们谋求徐州的想法遭到打击,已经变得不可能。
所以在这场博弈中,青徐侨门是最弱势一方。他们必须要放低姿态,承担更多的责任,才能让褚翜等豫州人家选择与他们合作。
而在青徐侨门内,诸葛恢本身在位,又是姻亲之后,自然拥有更多依仗。将话题挑明这种带着一定危险的任务,如果你蔡谟不担当,我们又何必拉你入局?你没有筹码,那就需要负担更大的风险,这就是政治中的残酷性。
不要说蔡谟,就连代表琅琊王氏的王允之,就算是他制定出的这个计划,想要说动台辅执行,也必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王允之之所以能够参与进来,就是因为他主动提议将北军这个如今畿内琅琊王氏唯一还算有些影响力的势力摆在最前线,可以说是注定要牺牲的位置。但就算是这样,琅琊王氏也只能隐在后方,不可能获得一个正式登上台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