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起来,於席中稍作倾身示意薛涛入席,笑语道:“薛君这么说就欠妥,王命所用,劳碌应当。我也并非专任此境,北面郡国诸多事务都要陈设心头,弘农如此,河东也是如此,乡情乡困,正在我职责之内啊。薛君你是郡中贤长壮士,乡情依傍於身,既然此刻来见,想必也是应有不得不告罢?”
薛涛听到这话,心内又是不乏凛然,沈大将军这么说,可见最近这段时间里乡众们思虑言行如何也在其观望之内。眼下诸人都在行营之内,这自然也是正常。
真正让薛涛感到忐忑的,还是沈大将军所言王命所用,便限定了稍后的谈话只能就事论事,不可再以什么人情乡势妄论。
稍加沉吟后,薛涛也不打算再多言其余,直接开口说道:“诚如大将军所见,乡土久为胡祸滋扰,生民俱都渴望王治兴复。薛某不过郡中一伧卒俗流,全凭些微薄力得活,素无清声誉望可夸,只因早前走入行台幸为大将军雅重,因是才能广受乡众亲昵……”
沈哲子听到薛涛急於撇清其家乡势首领的名望地位,便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弘农杨氏诚然名气不小,痛杀其家难免会有后遗,但也并非全无积极意义,最起码在这一片区域内,那些乡户们谁若还妄想串结乡势,那就要考虑一下会不会遭遇弘农杨氏一样的下场。
心中虽作此想,但沈哲子表面上还是非常温和:“薛君这么说,我就不能认同。行台兴创於河洛也有数年之久,北面郡境各自形势如何,我也是多有知悉。以我观之,尊府与此境杨氏旧族还有几分不同。所谓旧声誉望,不过祖宗余泽,人可以为美,不可以为恃,尤其不可恃之作恶。”
“动荡之世,英才辈出,能於世道扬名之俗流又岂止薛君一人,就连我也是属此类。生於此世,自有作为,人才高低,实在不必再以塚中枯骨为凭。薛君已经固守一方,贞义不失,便是此世一等贤良。若无人因此亲昵敬重,反而是乡风贼滑德衰……”
虽然早在行台会面时,沈大将军便给予自己不低的评价,可是此刻再听到这样一番类似言语,薛涛感受不免更加深刻。深究根本,无非当时无论如何评价,总有几分流於虚辞的道理,於利害无甚牵扯。
可是现在沈大将军仍然如此礼待自己,便可视作实实在在的保障了。王师所表现出来那种摧枯拉朽的势力,令人不敢轻慢小觑。沈大将军若真对自家有刁难之心,也根本无需对他稍加辞色,对弘农杨氏的时候正是如此,一言不合即刻便有灭门之灾降临!
“眼下弘农方面已是初定,上洛贼势也被荡平,即便薛君不来见我,我近日也打算请你至此小论河东局面该要如何处置。”
听到沈大将军此言,薛涛顿时精神一振,而后又略有好奇道:“王师当下连胜锐势正猛,难道就止於当下不再乘胜以进?”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说道:“王师所以得胜,在於王道堂皇,在於将士用命,在於刑赏分明,本就不是因势幸起之旅,也就无所谓乘势疲用。时下已入深冬,王师若再深入三辅,诸用难免告急,况且凡军伍动静,生民难免遭殃,不能再作简居安养,浪荡郊野,乏於安抚,又不知会有多少人熬不过这一凛冬。”
“大将军思动谋定,仁心固持,实在无愧世道高誉,王命重用!”
薛涛闻言后又小小拍了一句马屁,同时又感慨於这话语中所流露出来的强大自信,王师强大在於本身就强大,因此不必再受什么形势裹挟深入。
而在这言辞之外透露出来的意思自然就是军事行动暂告段落,接下来必然是消化战果,同时再更加拓宽巩固后路通道,以支持进一步的征伐作战。而这当中一个重要的环节,自然就是河东的入治。
关於河东方面,其实沈哲子也早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不同於弘农完全打破乡情秩序、而后再由此残骸上创建新秩序这种粗暴的方式,他是准备暂时保持河东目下这种状态,不作大刀阔斧的改变。
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基於几个方面的考虑。
一方面是眼下的重点就在於关中,虽然眼下战争告一段落,但来年春耕之后必然要再次兴兵、大举讨伐关中三辅。在这一段休战期内,行台人力、物用等各种资源也并不是没有穷尽,必须要有所取舍的投放。
弘农已是如此, 再加上一个上洛,若再强求将河东一体纳入整改范围内,难免就会有些负重过高,很难在短时间内达到圆满。毕竟兴治地方并不能单靠武力,秩序的建设,生民的安抚并迁治授耕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资投入,在寒冬里做这些稍有疏忽,所累及的便是数不清的生民性命无谓伤损。
另一方面就在於,河东目下边防压力也很大,石生虽然是败军溃走,但仍保留着一定的实力,尤其背靠平阳、太原等地,获得了最珍贵的战略纵深可供流窜,很难在短期内解决掉。
至於郭敬被剿灭的如此轻松,那是因为各方环困将之死死箍在有限的区域内,硬碰硬的情况下,王师大势而来,自然能够速战速决,围而歼之。
在关中被平定之前,沈哲子并不打算再另开战线。换言之他眼下对河东的要求,只在於能够保证西征侧路不受侵扰就够了。
基於这些考虑,他才决定给河东留下一个缓冲过渡期,让河东能够相对平稳的融入行台统序中来,并不强争一时之功。当然,河东之众若想完全保持旧态那也不可能,必要的调整更改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