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太行山东麓的井陉,地属冀州常山郡,乃是太行八陉中的第五陉,也是山西与河北沟通的重要通道,古时楚汉争霸,韩信於此背水一战,大破赵军二十余万,自此才使汉军兵锋探入河北。
时过境迁,故事也已经变得古远,但雄关要塞之险峻却仍巍然无损。如今在井陉东面郊野中,有一片连营几十里的硕大营盘,人吼马嘶,不胜威武,便是如今大赵天王石虎行营御驾所在。
在营地最外围,有数道绵延数十里的沟堑,扩及数十丈,深也数丈有余,河水勾引灌入其中,微波泛滥,气象不逊大河,甚至还有舟船往来於其中,旗鼓号令,昼夜操练,令人闻风丧胆,不敢靠近窥望。
广袤的原野上,多有军士骑众奔行往复,驱令着随军的劳役们架设起长长的篱墙,将荒野、丛林乃至於山川河谷俱都圈禁起来,以作为天王游猎并练兵的猎场。
在这些区域中,不乏农田村邑,但若不幸被圈禁起来,那也只能自叹倒霉,不独田舍桑园将要充为军用,就连老幼妇孺也要被大军呼令集结起来,成为随军助战的劳役。
整座营地规模庞大,除了固定的军队营舍之外,还有着众多特殊的营区,各有不同的用途。有的营舍专门安置成千上万的牛羊牲畜,有的则放养着众多的战马。还有的则聚集着数千的工匠,随在军中打制不同的器械。
这其中还有比较特殊的营地,主要安置各方征集而来的妇人,除了满足天王本身的淫乐享受之外,也用於犒赏、奖励那些立功的将士们。
“人之大欲,财、色、权柄而已。伧夫一命又有何惜?田舍苦累无尽,食不果腹,妻儿涕寒。凡勤奉王命、忠勇凶悍,享乐求取,永无穷尽!”
此一类口号在河北广泛传播,在一些悍勇的强梁之辈当中,更是深入人心,纷纷投入天王麾下,恃於勇力,施暴於人,以换取各种犒赏享乐。
除此之外,营地中还独辟一营,其中则安置数百僧众,每至一地便祈天祷地,以祝天王大势永享,而每逢战时,则更有众多盛大的法事,以求神佛庇佑,战无不胜。
营地的最核心,则是天王御驾王帐所在,周边设立数座独立的营盘,驻扎着天王御前最精锐的亲信强兵,其中就包括比照晋军重骑所打造的黑槊龙骧军,人马具甲,恍如杀神。
除此之外,天王仪驾中还有一支特殊的队伍,整整一千骑兵,俱有妇人组成。这些妇人们一个个白甲红缨,不独仪态秀美,更难得弓马娴熟,驱用作战,不逊壮力男儿。
在王帐周边,摆设着一排排坚固硕大的黑铁栅栏,栅栏中俱是虎豹熊罴等凶猛异常的大型猛兽,昼夜呼号,声震天地。常人远远听到这些恐怖的嘶嚎声,便要被吓得魂不附体,甚至不敢接近王帐方圆之内。
这座王帐,也是由河北技艺最精湛的匠人们打造而成。整座营帐硕大无朋,宽及里许,高则数丈有余,周遭櫜兜毕陈,豹尾林立,大纛高耸,旌旗烈烈。
能够出没於王帐周围的,俱都是天王心腹之众,凡有陌生面孔未得传召而行入近畔,即刻便受万箭攒射、刀兵加身之刑。
“古来王者威仪之盛,未有过於天王者。神佛为庇,虎豹为驱,世道英灵悍卒俱陈帐下,纵强敌来犯,难折帐下草木之微!”
天王威仪如何,观者无不感慨世道无双,然而再怎么威严的仪驾,终究是有看不见的人不知其威。
目下的王帐中,便传出天王愤怒的咆哮声:“家奴狗胆,敢望与我并分山河?他这个游荡庭门之外的犬才,
有什么德、力敢向我求山西之王?”咆哮之后,大帐中便又响起一连串杂乱的求饶声,然而很快便有一群虎贲武士冲入帐内,不旋踵便有十数人被扭押出来。
“天王饶命……不可轻杀使节……”
其中一人嚎叫声还在口中便已经戛然而止,挥起的钢刀直接将其头颅斩落,那喷涌而出的血浆即刻便激发出栅栏里虎豹野兽的凶性,咆哮连连,震慑得大帐内外人皆面无血色。
然而那些执刑的武士们却面不改色,甚至有人刻意留下受刑者的性命,直接将其头颅、手足用铁杖顶着塞入栅栏内,以供里面的猛兽撕咬扑食。如此血腥残忍的画面,人皆不忍观望,然而那些武士们一个个却都笑得欢畅无比,仿佛正在欣赏一幕能够令人赏心悦目的戏码。
大帐内,石虎仰身半卧在金玉雕琢的硕大御床上,御床两侧各有轻罗娇嫩的侍女用温软的身躯支撑着他越显肥硕的身体。
随着年龄渐长,石虎也越来越体胖肥大,尤其两眼下方肥大的眼袋因其愤怒的粗喘而颤抖不已,整个人从面相到体格,反倒越来越像先主石勒。
愤怒的心情让他不能平静,他烦躁的扯开紧紧勒在腹上的玉带,继而便怒吼道:“速将郭殷老狗唤至帐中!”
帐内侍者闻言后,忙不迭匆匆行出传令。而石虎则从御床中站起来,行至帐内另一侧,那里摆着一个硕大的兵器架子,最下方乃是竹木打制的器仗刑具,越往上所摆设的器物刑具则越残忍。
石虎站在此处,心中默念着,一直过了大半刻锺,帐外才响起一个老迈且气喘吁吁的求见声。听到这声音,石虎嘴角泛起一丝冷厉笑容,抬手抓住一根前端镶嵌着尖锐铁钉的铁杖,而后才冷哼道:“滚进来!”
“老臣参见天王……”
门外行入一个白发苍苍的章服老者,正是赵国目下官居尚书仆射的郭殷,其人已经年近七十,行动尚且困难,但在趋行入帐之后便忙不迭大礼下拜,同时膝行上前,可是眼角余光看到石虎手中那锈迹斑斑的刑具之后,老迈身躯蓦地一颤,继而便颤声道:“老臣得令之前,尚在监督各路入供粮货,高阳、博陵等郡国体察上意,重输粮货万余石,因是入冲……”
“大军驻此十数万众,盈粮万石怕是不足啊!”
石虎嘴角噙着冷笑,低头摩挲着手中杖器说道。
郭殷闻言后又连忙说道:“天王雄威入於郡国,虽然地方俱察,但毕竟所处远近,还请天王体恤稍缓,待到各边毕集,自然足用。”
石虎闻言后脸色又是一沉,摆摆手说道:“入前答话。”
说话间他便行回御床处,随手一挥手中器杖,顿时有一名侍女躲避不及被那铁杖扫中,尖锐的铁钉霎时间掼入那侍女身躯中,侍女下意识惨叫出声,那声音却越激发石虎的凶戾,抬腿一脚踏上那侍女心口,活活将人踩死当场。
眼见这一幕,帐内众人俱都噤若寒蝉,数名脸色惨白的侍女战战兢兢上前将同伴屍体抬出去,而后又匆匆返回近侍听用。
“人言年高性缓,我却不然,仍是急烈如火的性情。既在近畔听用,手脚尚且如此缓慢,倒要请问仆射,这恶婢身死,算是谁的错?”
石虎垂眼望着膝行近前的郭殷,语调阴冷的说道。
“天王尊崇,天人也,岂是愚等老朽昏聩之腐骨可望。”
郭殷膝行爬到了御床之外丈余之地便不敢再近前,叩首说道。
石虎闻言后哈哈一笑:“仆射若是老朽腐骨,则我朝内便没有才力堪用之人。大军往复转击千里,人马损耗,俱要有劳仆射劳力筹措。我是真担心你有什么老病灾厄,否则我内外勇卒都将断了炊饮啊!”
郭殷听到这话后更是吓得满头汗水,连连叩首道:“臣诚是老废残躯,幸受主上恩用,才可稍稍……”
“罢了,这些闲话留后再叙。今日召你来见,就是想要请问仆射,你乡土那些亲友是否久来满怀大志,以致今日竟敢到我面前来狂言要扶我家奴婢为山西王?”
对这郭殷敲打一番后,石虎才开口说道,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更涌现出几丝愤怒的潮红。
郭殷入帐之后,便受一番敲打,到现在惶恐之外都觉思路混沌,不知为何触怒了石虎。待听到这里后,简直就是欲哭无泪,顿首道:“臣入国享恩以来,久随王驾出入,更以此勤勉鞭令子弟,唯恐懈怠自矜失於君宠。至於乡情种种,则实在无暇回顾,更不知如今竟有乡贼敢为此狂逆之议……”
一边说着,他一边连连叩头,花白须发因之变得散乱起来,就连额头都很快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