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韦谌事到临头却反悔,而且是在自己联结乡人已经卓有成效的情况下,韦楷自然无法接受,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容后再议?观此时势,我等乡流若不奋争,难道还有后途可望?”
说着,他更一脸愤慨指着韦谌怒声道:“乡亲与我,早已经约定奋进,进言在即,三郎你却又退缩,如此反覆不定,日后还有何人肯与你大事相期?”
眼见韦楷反应如此激烈,韦谌脸上也不免流露苦色,这一刻甚至感受到刚才偏阁中韦轨心境如何。
他所以临阵退缩,倒也谈不上是首尾两端,因为对於韦楷筹划的这件事情,他本身便不赞同。行台王师进入关中后便一直强势,想要凭着一群在野之众便将京兆长官掀落下马,无异於痴人说梦。
而且还选在这样一个场合发难,若是让沈大将军感觉威严受到触犯,即便当时因於众望而不好发作,难保之后有无报复。
更何况,讲到失意者,他们这些三辅豪右还算不上最严重,凉州的张氏才是无论里子还是面子都被糟蹋得干干净净。
张氏久为河西霸主,早在王师还未西征之前便先图陇上,可是在与王师触碰之后,却不得不乖乖退出陇上,将原本已经到手的利益俱都吐出。而且凉州虽然表面上仍奉晋祚,内部早已创建章制,却在之后不得不在名位上倒退一大步。
如今两方关系虽然逐渐缓和下来,可是目下殿上与会者便不乏从河西返回的关陇时流,甚至还不乏凉州各个豪宗代表。,这对张氏而言,无异於顶心戳肺之痛。
今次张骏虽然没有到来,但派其嗣子张重华至此,而且那少年故作镇定的拘泥姿态任谁都看得出,丝毫没有高门大族出身年轻人该有的倨傲,可见临行前也必聆听父嘱,不敢失礼於大将军座前。而这背后所折射出来的,便是强入张骏都不敢与行台反目交恶。
而他们这些三辅豪右,名位势力远远不及张氏雄大,而所着眼的得失,也无非区区乡资、乡势而已,在庞大行台面前,实在太过微小,贸然挑衅交恶,实在太不理智。
不过也正因为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韦楷才更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绝与勇气,而且除了这一个方法之外,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手段可用了。而且在韦楷看来,若是态势继续如此发展下去,他们只怕连这一点手段都要丧失掉。
因为他家不只要承受来自行台京兆郡府的打压,还要面对来自杜氏此类乡户的排挤,二者配合之下,令得他家乡势更加萎靡。而若能联结乡户将李弘逐走,一者能够缓解来自头顶的压力,二者也能广收身同此困的那些乡宗的拥戴。
但在韦谌看来,韦楷的这些想法实在片面和乐观。如果说胡虏是暴虐之豺狼,那么行台便是冠带之狮虎,虽然多了一层掩饰,但骨子里的凶残较之胡虏无逊多少。想要通过区区乡徒声势便逼迫行台做出让步,无异於玩火。
这一次的盛会,其实从一开始筹措便是行台入治关中之后一贯以来的风格,那就是不着痕迹的挑拨乡宗之间进行竞争。本来还算和谐的乡里关系,凭空造出这样一个需要争抢的虚荣名誉,让本来就是勉强拢合的乡情变得更加裂痕密布。
之后无论是军礼迎接沈大将军,还是宴会中雍州长史张鉴宣讲那些政绩,无非炫耀行台文治武功,震慑得乡众凛然不敢发声罢了。而事实上这桩桩手段也的确收效甚佳,甚至就连韦谌都越发的不看好韦楷此前的谋划,懒於应其人催促分头游说乡户。
这么短的时间里,韦楷居然游说说服十几户乡宗人家答应响应他,这实在大大出乎韦谌的预料。且不说过往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韦氏还剩下多少乡望影响,单单行台连番手段施用下来,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无顾行台威仪而选择行险一搏,便是一件非常怪异的事情。
韦谌并不是妄自菲薄或者说小觑乡户,在他看来,三辅这些乡户人家,哪怕是在行台政令打压之下乡资尽被夺走,敢於或者说值得拚死相搏的都寥寥无几。
他们韦氏勉强算一个,但剩下那些乡户,本身乡势便不强,也不是行台重点打压的目标,选择在这个时候主动跳出来,与本就前景极不明朗的韦氏站在一处,难道真有那么多人活腻了?
趁着众人俱都疾步行入殿堂,无人关注他们之际,韦谌拉住韦楷再作劝说,将自己的想法稍作陈述,认为此事太过蹊跷,实在不宜贸然发动。
而且其实在他心里,由於此前听到自家幼弟韦轨的一番议论之后,心里已经渐渐有了另一个想法,不免更加不愿意韦楷出头见恶行台,累及家势更加败坏。
可是韦楷在听到韦谌劝说的内容之后,心情却更加败坏,他认为这是韦谌小觑自己,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说服那些乡宗真心靠拢起来,一时间脸色变得铁青无比。
“人皆各有志气,也难彼此强求。三郎你临阵而退,我不怪你。但我却绝不能再坐望家势败坏直至无可挽回,更加不能辜负乡众投我之殷切厚望。此举或有凶险,即便因言入罪,祸我一人则已。但若能以谏言将李弘逐出三辅,使我乡土再归仁治,损我一身又有何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