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一幕,羯军士卒们更显振奋,口中不断发出怪叫声,对於马力更无体恤,冲在最前方的重骑士卒死命打马,已经隐隐与后阵产生了脱节。
晋军奔逃落在最后方的军卒们,眼见将主行为后,一时间也是有样学样,将车驾上载运的物货尽数抛撒於途,而后便放弃这些车驾,加速向前奔行。如是一连放弃了后路十几驾马车的物货,终於与羯军拉开了距离。
晋人所抛弃的辎重货车,尽管都为羯军所缴获,但也完全打断了羯军重骑的冲势。这些羯军将士们,作战起来诚是悍不畏死,视人命如草芥,但对物货之类也是尤其贪婪,特别这是供给晋军第一流的精锐强军奋武军的物货补给,又远远比寻常军用物货要好得多!
所以一见有了收获,这些羯军悍卒们俱都笑逐颜开,前阵先达的羯军直接勒马顿住,甚至有人干脆弃械下马,探臂拥抱住那些杂乱堆陈在地的物货又或精良的甲具。
须知他们龙骧军军法不同常伍,主上石虎为了激励他们临战用命,特许龙骧军将士大凡战阵搜获、大半都可私留,不必尽数上缴。
他们所以作战勇猛、悍不畏死,所谓者无非钱粮物货罢了,如今诸类俱陈在前,谁还有心情再作搏杀。若不提前占住这些缴获,便会便宜了后路部伍,而继续向前厮杀,还会有战死之忧。此刻,自然人人都遵从自己内心最真实的选择。
但是重骑冲锋,其杀伤力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自於那种势不可挡的强大惯性,又怎么是能够说停就停下来的!
所以当前阵将士贪恋财货、勒马顿足之后,后路那些不明就里的骑士们却仍继续前冲,很快,前后堆叠剧烈的碰撞在了一起。甚至根本无需晋人再返回来杀伤一程,前路一些贸然停顿的羯卒们,便被后路冲来的铁疙瘩直接撞飞出去!
石韬身在部伍最当中,所遭受的前阻后冲也极为猛烈,若非旁侧亲兵眼疾手快将他搀扶,只怕整个人都要被前后夹拍的力道震落下马。
刚刚在马上坐稳身形,他便怒声道:“前阵为何停顿?”
不待旁人作答,他在看到眼前狼借一幕后已经明了大半,心中更是气急,看一眼里许外仍在后退的晋军军阵,气得险些喷出一口逆血。
他脸色陡然一沉,挥臂扬槊、槊锋直接洞穿前阵一名下马哄抢物货的士卒身躯,狞声吼道:“晋军所遗物货,尚且不足半数,前阵仍有强敌待杀,谁再贪货忘战,一如此獠!”
说着,他两臂蓦地一挑,那士卒屍体便被远远抛出。而周遭那些龙骧军士卒们眼见此幕,一时间心内也是凛然,这才纷纷上马,再次整理军阵,继续前冲。
且不说再鼓而衰的道理,重骑冲锋,本就是最为消耗人马体力的战法,因是羯军这一次的冲锋,气焰已经完全不同於此前一阵。
特别是当一部分羯军发现原本被冲散的晋军游骑居然又游荡回来,於后方收捡他们来不及整理的那些辎重,不免更加心如刀割,仿佛自己囊中财货被人窃取。虽然怯於将主威令不敢擅自脱离战阵,但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却是再也提不起来。
晋军仍是不断的丢弃物货辎重,随着队伍的逐渐减重,竟然勉强能够与羯军的追击堪堪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当然以羯军重骑机动力,哪怕有着再鼓而衰的原因,想要发足马力包抄晋军这一路辎重不是做不到,而是那些羯军将士们眼见只要自己追赶猛烈,敌方便会主动放弃一部分辎重。如此一来,只要紧追不舍,晋军就会主动将辎重尽数放弃,他们又何必一定要追上去厮杀一番?
晋军虽然仓皇退走,但也还有几千之众,真逼急了,未必不会反杀一气。就算是打不过他们,但谁又能保证他们一定能得全胜?若被晋军打杀几人,无论是谁意外身死也都要憋屈至极。索性就此保存一个默契,他们也都能保住性命得於分享这一路遗留的重货。
石韬不是看不出晋军以此扰乱羯军军心的计谋,但这种直指人性贪婪的诱惑,他即便是看得出,也无从破解。因是眼下他要紧牙关,一遍又一遍的强调军令,势要将前方那一路已经将近途穷的晋军追杀殆尽,一竟全功!
奋武军作战经验丰富,战场上也根本无需主将一板一眼的督导指挥,自然能够打出精熟的配合。此前冲击羯营的几路轻骑,如今已经自发汇集於郊野而后返回战场,待见到将主沈云遛狗一般将敌军重骑引走,他们也并不急於奔援,只是分出几百游骑沿路箭射侵扰,以破坏羯军越来越松散的军阵。
至於另一部分的骑兵,则直接大摇大摆的冲到业已结营完毕的羯军军阵中。这么多年的对峙作战,应该说羯国也在吸取晋军的优秀经验,如眼前的军车结阵,倒是颇形似於晋军早年频频使用的却月车阵。
由此也可见当年石虎气势汹汹南来,於淮上大败亏输之后,并非一无所获,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
这仿造的车阵虽然有些不伦不类,战车不如晋军战车攻防两宜,最重要的是河道上也没有水军配合打击,但只凭晋军游骑的力量,哪怕是精锐如奋武军,想要不付出大的伤亡,也很难直接打破。
不过晋军也丝毫没有要攻破车阵的意思,只是游荡於车阵之外,避免营中羯军冲出增援另一处战场。
而羯军於此所做出的努力却非常凶狠,不断有骑兵试图冲出,并且依仗着晋军辎重补给不继的情况,以猛烈的箭雨想要逼退这些侵扰的晋军游骑,但几次努力,都是徒劳。
奋武军虽然在远程的打击上已经没有了优势,但那种如附骨之疽的顽强却令人瞠目。
其中一路羯军骑士一边猛射,一边纵马冲出车阵,奋武军将士在避过几轮箭雨后,眼见这一路羯军游骑即将冲出他们所设置的这个阻截范围,竟有近百军士悍不畏死,人马合一,不避锋矢,直接冲进羯军这一路冲阵中去!
猛烈碰撞之下,这一路羯军数百人直接被撞击得支离破碎,溃散骑卒直接被之后围上来的奋武将士联合剿杀!
而经过这一次尝试之后,车阵中的羯军终於安分了,或者说他们已经没有了足够的力量再发动一次如此前一样徒劳无功的突围。
龙骧军三千余众,石韬带走了六百多名重甲骑兵,留守原地的两千多人,在反覆的突围厮杀中又消耗了超过千数的人命,虽然也因此杀掉了几百晋人,但在此刻战场中,晋军已经优势锁定。
至於车阵中那几千名仆兵走卒,此刻也都为车阵外凶残的厮杀而惊悸色变,一个个疟疾一般打着摆子,即便是驱离车阵,也根本不是那些晋军悍卒的对手,更有可能是直接溃逃散出!
“奋武军,这是、这是南人的奋武军!”
军阵中,一名敌军将领终於后知后觉,想起了这一支晋人军队的旗号,而这话讲出后,周遭已经是一片死寂。他们这些羯国龙骧悍卒,往年也是一个个眼高於顶,觉得自己乃是南人奋武军宿命之敌,渴望命置沙场,决胜一线,较量一下谁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军。
可是现在,梦想照入现实,却惨烈得让他们无法接受。几次冲杀中,除了用箭矢攒射给晋军造成一些伤亡之外,真正的肉搏厮杀,他们连以命换命都做不到。
而奋武军那近百骑士不避锋矢、以命阻敌、最终换来几百龙骧将士被屠戮一空的战果,也深深铭刻在他们脑海中,他们这些羯国用血肉人命喂养出来的所谓悍卒,终究不能做到将自己性命也如对待旁人性命一样的视若无睹,此刻已经完全被杀破了胆,更加不敢再轻出车阵!
至於出击晋人军阵的石韬,此刻也陷入骑虎难下境地,虽然在他们一路追击之下,南人辎重已经丢失大半,只余下几千走卒仓皇后逃,而他们羯军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人马俱都疲惫不堪,甚至有战马在追击途中便直接倒毙身亡!
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被晋军拖行出了十几里之遥。而晋军一路看似仓皇的后逃,却是一个不断减负的过程,丢下了那些他们羯军根本来不及收捡的辎重,却将他们的体力一点点压榨出来、直至完全耗尽。
那么这一战,胜了还是败了?
晋军最后,仅仅只保留下来三车物货,而这三车俱都是人马甲具。在察觉到后方的羯军步伐渐缓之后,沈云仍不驻足,再次后撤数里,看到一路追随的那几百分兵游骑也追赶上来,且开始用不多的箭矢射击羯军军阵,而羯军仍然没有过激的反应。
一直到了这时候,沈云才停下来,让人挑出刻意保持、体力仍然悠长的百数战马,与兵众披挂上马,百数重骑并两翼各三百游骑,返身向羯军杀去。虽然这一路遛狗也是辛苦,但晋军此前没有披挂整齐反而在之后成了一桩优势,即便有消耗,也还可维持一战。
“诸将士,随我再杀一程!”
石韬情知此战已经无可避免,他打起精神,振奋起不多的体力,语调沙哑向周遭喊道,然而应者却是寥寥,更有士卒为了减重,直接将甲具卸下丢弃在地,露出一张疲累欲死的脸庞大口喘气。
沈云气势汹汹反杀回来,待见敌方一员将领率领身后十几名甲士就敢离阵冲出,他挥臂一槊扫击而出,敌将倒是挥槊勉强架住,但胯下战马却已经受不住巨力撞击,膝软倒地,连带着那骑士将领也滚落在地。
沈云不作犹豫,胯下战马一跳,顺势将那骑士刺死於地,继而便威风凛凛继续前冲,待见那些羯军俱都惶恐攒聚一团,便大吼道:“敌阵主将何人?速速卸甲出降,或能免死……”
讲到这里,他才发现那些羯卒俱都齐齐望向先前被他马槊刺死那人,自己便也有些狐疑的回头望去,继而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