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下民众的哗噪与喧闹,麻秋不是没有预见,毕竟羯国本身就是在依靠暴政来维持,许多积久的矛盾都被强硬的手段压制下来,一旦民众们意识到羯国已经不再如以往那般强势,反扑是必然的!
此前麻秋所以有种生不如死的煎熬,原因也在於此,谢艾营造出了那样的局势,他身为邺地的镇守,无论是战是和,都有诸多隐患。
做出这样的决定,也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民潮汹涌他还能够有办法应付,可一旦做出让主上深感忌惮的决定,那他可就要束手无策、乖乖待死了。
尽管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但民潮爆发之汹涌,仍让麻秋大为震惊。单单在两军前线确定会与晋军谈和之后短短两三天的时间内,各地举义声便此起彼伏,飞快蔓延至整个邺地。而且其中不乏规模不小、甚至敢於直接冲击羯军军防的乱民!
麻秋自然也知,过往这数年谢艾始终不曾放松对邺地的渗透,但他对自己也不乏信心。可是眼下这种汹涌的态势,却是用事实告诉他,他还是低估了谢艾对邺地的渗透,也高估了自己对邺地的控制能力。
但也幸在邺地此前便被战争残害过甚,之后又一直作为两国交战对峙的最前线,境域中已经乏甚潜力巨大的乡豪门户。若不然民潮爆发起来将会更加凶狠,枋头晋军或许真有可能借此民潮一波冲溃麻秋在邺地的所有经营。
眼下的民潮,还只是止於骚乱,并没有动摇到邺地羯军的根本。但即便如此,情况也不容乐观,如果说此境羯军是构成整个防线的骨架,那么众多的晋胡伧民就是填充於骨架中的血肉肌肤,如今血肉被刀刀脔割,只剩下骨架又能维持多久。
所以麻秋即刻传信於谢艾,警告他不可趁此继续鼓噪民情,否则即刻中止谈和,他也将尽起部众狙杀那一路奋武军。同时又派人飞快传书於国内,希望能得主上尽快定夺答覆。
枋头的谢艾回信极快,只说此前所以传告邺地乡户接应奋武归师,是因为和谈的共识还没有达成,自然要做两手准备。既然现在麻秋也有谈和的诚意,自然不会再鼓噪民众去冲击羯军军防以免节外生枝。
“王师北进用事以来,素以敢战力搏为本,并无寄望民情骚扰而成事之举动。河北之众,多是乱后劫余,是我诸夏传承珍之重之骨血,若仍有求战之切念,枋头自有万千枕戈之甲众,无需煽扰民情以乱敌阵。若我敢为如此险谋,以情义驱动邺地生民冲阵填命,行台大将军亦不能饶!”
谢艾这番话,倒并不是在搪塞麻秋,大将军也的的确确表态,无论他们对王统大义是真的心存归附还是趁於时势的鼓噪作乱,都不宜驱使他们去冲击羯军的军阵来换取什么战机。
羯国虽是外强中干,但其军众的战斗力还是有保证的,野中那些民众凭着一腔热血去冲击,绝对是十死无生,丧命者无从估算。如今这些人,在大将军看来可不再是羯国统下的战争潜力,而是未来邺地收复之后的重建基础,自不可浪费在此。
而且,沈大将军早年於江东泥沼挣扎时,确是不乏有煽动民情、把持舆论的手段,但当真正北伐用事、特别是直接的战场对战时,他是很少去鼓动生民参战的。
一方面普通的民众绝不会是行伍战卒的对手,用牺牲太多人命的手段,即便获胜,长远来看也是得不偿失,是在透支未来社稷复兴的潜力。另一方面,生民易躁难安,他们做事全凭一股热情,是一股并不容易控制住的力量,或能助事,但也存在坏事的可能。
行台累行至今,一直都是稳扎稳打,虽然有几次看似犯险的举动,但所考验的主要还是沈大将军并其麾下文武僚属的能力。至於贪大而赴险,寄望生民勇於捐躯才能成事,则一次也没有过。
况且,随着双方和谈的程序开始,沈大将军已经有七八分把握在不施刀兵的情况下避走此境羯军,彻底的收复邺地。在这种情况下,更加没有必要鼓噪生民去送命营造战机。
之后谢艾也的确以枋头都督的名义,告令邺地各方举义民众,言是王师已有全面收复邺地的方略,乡民们只需静待归义入治即可,驱逐贼虏事务自有王师一力担当,无劳义民以身犯险。
这一条告令还是颇有效果的,邺地乡势薄弱、起义的民众们本就乏於强势乡豪的组织,真要去直接冲击羯军各处防务,他们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发虚的。最开始的激情汹涌,主要还是因为长久遭受压迫、心中一股不平戾气的发泄,但在发泄之后,却是多有茫然与后怕。
如今收到枋头这样一条告令,民心自然渐趋安定,不再复最开始的纷乱。在意识到羯国已是虚态流露之后,他们对王师信心也是爆棚,绝不怀疑王师收复邺地的可能,但也担心会遭到羯军最后的反扑,於是便纷纷往自以为安全的地境靠拢。
邺南自然是有大批生民直往枋头投奔而去,至於距离枋头更远的邺北地带,首选当然就是奋武军目下栖身的上雁陂地带。在极短的时间内,上雁陂便又聚集了近万的邺地民众,竟然已经隐隐有了一个敌后据点的气象。
此际的麻秋,才意识到局面彻底的失控,许多事情并不需要刻意去做,往往只需要开一个头,之后各种各样的结果便会纷至遝来。麻秋或是颇有军事韬略的才能,但他对世道人心以及对世事的发展规律的洞见,又怎么能比得上谢艾以及其身后的沈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