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遵作为石虎的儿子,自然也是居住在信都的禁苑中。不过信都这座禁苑较之襄国建德宫自然远远不如,事实上除了主上处理国务并日常起居的核心三殿之外,其他宫室俱都非常简陋,与禁军营舍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当然跟城外那几十万露天席地、饥寒交迫的生民相比,石遵这个皇子纵然失势,处境也算不上多差,最起码衣食温饱还能有所保障。
张豺的无礼虽然令石遵心内忿忿,但对此也无计可施。旧年的他尚有主上嫡子这一层光环,可是如今受到兄长石邃的连累,能够保住性命已经算是不错,在信都目下虎狼群聚的环境中,他若敢表现出对张豺的怨恨且被对方感受到,处境必然更加堪忧。
单纯年龄比较,石遵较之死在襄国那个可怜虫石琨还要更小一些。只是不同於石琨始终被主上冷落忽视,石遵总还有过一段时间被主上亲昵岁月,见识更多,无论城府还是心计也都远非石琨可比。
没能与张豺继续深谈下去,石遵怅然若失的返回自己的居所,一座位於东殿辉文殿附近独立的院落。
这一座院落占地里许,内中屋舍并不多,多是简单的木石结构,与建德宫旧年奢华自不可同日而语,但跟其他更加不受重视的皇子宗亲们只能杂居一处相比,条件还算不错,最起码还保证了一定的私密空间。
当然跟其他已经封王开府,於城内有了独立王府的兄弟们相比,石遵的这一点优待也算不上什么,不上不下,多有尴尬。
石遵返回院中,自有宫人上前为其张伞扫尘,待到举步行至中庭,便嗅到一股酒气裹挟着暖风由阁中散出,石遵本就有些阴郁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差。他举步向暖阁行去,只是迈出几步后却又停了下来。
暖阁中居住的乃是石遵的母亲郑氏,郑氏也受其长子石邃的连累,不独被废了皇后之位,更被主上逐出后宫发配与其幼子居住。石遵之所以还能在禁苑内得有一席之地,也与主上对他们母子仍存眷顾。
石遵自己尚能收拾心情、调整心态,但这一次的变故对郑氏而言却是莫大的打击,来到信都后整日以酒消愁,甚至主上颁布的禁酒令都不能阻止她,大概也想通过这样的犯禁行为重新获得主上的关注,只是收效却甚微。
不要说过往这些日子主上整日忙於军国事务,筹措针对晋军的反击,就算是太平无事时节,后宫佳丽诸多,而郑氏毕竟已是年老色衰,再想凭此重新获得主上欢心几乎可能,即便再见,应该也是厌弃居多。
石遵尚在踌躇不前,不知该要怎么劝说安慰母亲,早有宫人向暖阁内汇报。暖阁中郑氏已经不乏醉态,忙不迭让宫人收起酒器,又在人搀扶下扶栏而立,望见少子向她行来,脸上也流露出独属於母亲的慈爱笑容,继而又板起脸来训斥宫人怠慢,怎么能够让她的儿子久立寒风中。
在母亲殷勤的招呼下,石遵行入暖阁,心中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不露声色的让宫人打开门户通风驱散阁中浓郁的酒气,他反握住郑氏手腕垂首道:“儿子无能,不能让阿母尊荣颐养。酒气伤身,还望阿母能惜身自珍……”
“这哪里是我儿的罪过,若非那逆子……”
讲到这个话题,郑氏又忍不住抽噎起来,提起死去的长子石邃更是恨得脸色铁青。在石遵闻言安慰之下,郑氏情绪才渐渐趋於平静,转又将少子揽入怀中:“那逆子若有我儿半数恭孝,我母子何至於受其连累落魄至此。”
石遵听到这话后却是心内一叹,这段时间来他虽然处境尴尬,但也在抓住一切机会想要挤入国中权贵的决策层中,随着了解时事越多,也越能体会他兄长石邃所面对的困境。即便是没有襄国那一场祸事,这储位也实在难以长久。
事已至此,再有怎样的抱怨也没有意义,郑氏也担心她的抱怨太多会影响到少子心境,便又说道:“是了,我之前叮嘱我儿往见武卫王鸾,请他於主上面前为你进言求用,王鸾可曾听命?旧年他曾触犯律令当斩,若非我於苑中向主上进言施救,他早已横死狱下……”
“多亏阿母教我,主上日前见我,不乏勉励。但若想完全免於旧责,只怕仍须时日。”
石遵含糊答道,心情却更恶劣几分。他倒是不知母亲曾经施给武卫将军王鸾怎样恩惠,倒也曾试着接触一下,只是使者连王鸾的面都没有见到便被拒见。如今他母子早已经国中人人避恐不及的麻烦人物,肯於施加援手的人自然少之又少。
“这就好,这就好。我儿秀才百倍於那逆子,只要让主上见识到你的才力,不患不施关怀。”
郑氏不知内情,闻言后已是笑逐颜开,继而又恨恨道:“苑中那些贱人妖孽只道我母子永无翻身之日,哼,她们又怎知我久执内廷,又怎么会不给我儿积攒情谊助力!待我儿得於重用,主上召我归苑之日不远,届时我自将过往这些冷眼加倍返还!”
有了期望之后,郑氏情绪更好,又拉着石遵向他介绍自觉得能够帮得上儿子的国中权贵。然而她却不知,自己所自以为积攒下的人脉,石遵大半都已经尝试接触过,除了像王鸾一样拒见的之外,剩下的也都态度暧昧,少有人肯於表态支持石遵。甚至有的人选早已经不在人世,或是被晋军擒杀,或是被主上诛杀。
好不容易应付过郑氏,石遵才又退出来,询问宫人道:“石闵有没有归苑求见?”
相对於母亲交代给他那些根本就不可靠的人脉,石遵更相信他自己所网络经营的人才助力。只可惜他所扶植的石闵早前落败於广宗,不独将此前所积累的力量一战输尽,归国之后更是险些被论罪收斩。
石遵几乎耗尽了过往积攒所有旧情,才算是将石闵保了下来。当然这也是因为在权贵云集的信都,他与石闵不过两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没有多少人会耗费精力务求要将他们置於死地,这才有了周旋的空间。
到了傍晚时分,石闵才入苑求见。跟早前在广平压制得数万晋军寸步难行时的意气风发不同,石闵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得很,甚至脸上都生出了望去颇为狰狞的冻疮。
广宗落败后,石闵几乎仅以身逃。虽然在战略上而言,他将广平晋军阻拦两个多月的时间,对於整个战局的维持都有不小的意义,就算最后还是落败也并非战之罪,实在是与晋军之间存在着绝对的实力差距,换了任何人在他那种情况下都不敢放言能够争胜。
但败了就是败了,而且负责广平战事的乃是羯将朱保,石闵从襄国出走,既得罪了麻秋,又遭到朱保的抵制并传信国中弹劾他越俎代庖。因是归国之后,石闵便被收监,如果没有石遵的奔走营救,此刻只怕早已经成了一具屍体。
这也让石闵更加认清楚事实,无论他在战场上曾经有怎样优异的表现,国中无人、麾下无军便是待宰的羔羊,所谓的后起之秀在那些真正手握实权的大人物看来,不过只是一个可杀可不杀的杂鱼而已。
如今的石闵免於牢狱之灾后,暂时记名於外六军中的游击军下,所谓的外六军只是形同虚设,各军将主只信任自己的部曲私兵,至於其他将校之类,基本也只是放养姿态,既不拨给钱粮械用,也没有什么作战计划的安排。
因是过去这段时间里,石闵不过是挂着游击军的旗号,於信都远郊掠夺生口、物资,以求能够重新恢复实力。类似他这样的将领还有很多,各军将主都在牵挂着不久之后的新年大典,对此也根本就无心过问并管束,甚至於那些同样寇掠民众的羯军中,就有这些将主们的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