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局作为一个概念,倒是比较借鉴江东旧年所盛行的清谈形式,作为茶局主侍自然是局中核心,通常由主人担任,客人中又分为主客、宾客之类,分作品局、斗局之类。这其中斗局又有着很鲜明的竞技色彩,由主客提出茶的味道概念,以诗咏之,而主人则领略意味,用不同的茶将之体现出来。
在场这些河北乡流哪见识过河洛盛行的茶艺之道,因是即便设局,也只能是形式相对简单的品局,没有那些花活的限制,带嘴品尝即可。
当然就算是真正的品局,入局宾客在品尝完之后也要奉献自己的技艺来回报主人,或诗或赋或歌或舞,甚至舞剑控马斗矢角抵都在此列,只要能够获得赞誉,就无愧主人礼待。
河北乡人们抱着开阔眼界的想法,在顾昌的安排下各自移席入局,席位分布的错落有致,算是比较常见的繁花阵,宾客无有高低,每个人在自己席位上都能看到大将军的位置,也是对侍茶者的技艺全方位的展示,虽然局面简单,但却不是谁都有胆量受此考验。
之后各种弄茶器物一一被送上来,器物样式、用途各不相同,材质则以竹、瓷为主。所谓以茶养廉,器不尚珍,竹质朴,瓷质脆,朴质琢雅,脆质需慎,茶艺首重修心养性,若是所使用的竹器粗陋不堪,侍茶过程中瓷器叮当作响,那自然就是贻笑方家了。
大将军洗手洁面,复归席中,还未及有所动作,单单看到茶案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器物,在场众人已经目不暇接,原本心中纵有什么不以为然,此刻也都是荡然无存,乃至於生出一种自身粗鄙不堪、自惭形秽的局促感。
沈哲子入席之后,便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心中不免一笑。所谓的茶道概念,虽然是由他提出,但真正将之充实丰富起来的,还是从江东到河洛那些风雅时流们。
以器夺人,单单这些器物摆设出来,便给人以不明觉厉的感觉。一如周礼繁杂,纯粹就是闲得蛋疼的贵族琢磨出来折磨人的,所谓礼不下庶人,真正有正经事做的人谁有精神去琢磨那些繁琐至极的礼节,但并不妨碍觉得这件事格调挺高。
“洗。”
入席之后,沈哲子侧首看一眼左席上的顾昌,顾昌神色凝重,抬手端起一座瓷瓮,仅仅只是一个倒水的动作,但是由於其人神态庄重便令观者不由自主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水流上,茶案自有洗池冲洗器物,而冲水的手法也有讲究,先洒又淋再冲后覆。
在洗池翠色背景映衬下,顾昌手腕用力,瓮中清水循着惯性飘洒落下,大将军则以竹尺挑起器物於这水帘下翻洗浸透,惜水如油,讲究的是一个浸润,器物上不可留下明显的水珠,但又必须都被水色浸透。
这一个环节考校的便是一个腕力,又与书法笔力暗通,浓墨浅渲,似有还无,可以欣赏的便是器物水色渐润所带来的色彩变化,由浅即深,层次变化越分明,则越显高明。琅琊王羲之号为洗器圣手,据说单单观其洗器,便有锺山微暝、会稽新润、梅雨缠绵、钱塘潮涌等多达十数种变化。
顾昌担心自己的技艺不精,不能配合大将军手法展现诸多变化,还要分心给观艺众人讲述器物的浸润层次,当洒器完成时,已经过去了小半刻锺。
而众人在顾昌的讲述下,也分别领略到采石江雾、龙门柏翠等等层次的变化, 特别是最后收尾,大将军与其配合越发娴熟,呈现出长达三息的蓝田玉浆,更让顾昌激动得脸色潮红,心中又隐隐有些失落,若是这一幕被那些河洛茶道名家看到,必会久久传颂,使人称羡。而在场这些河北乡流虽然也看得认真,但很明显是不能尽数领略这毫微之间的妙处。
不过在场这些邺地乡流虽然辜负了顾昌的超常发挥,但由其口中所讲述的那些变化落在众人耳中,再结合刚才所见器物浸润的变化,彼此呼应下,竟然也对那不曾履足的江东采石矶、洛阳龙门有了一丝神往与期待,更好奇蓝田美玉是否真如刚才所见那样碧翠包浆、活泼可爱?
手抱瓷瓮持续那么长时间,顾昌手臂也是酸涩难当,接下来的淋器便由大将军亲自上手。这一环节的重点便不是观,而是听,竹斗淋浇,水珠砸落在器物上,薄壁的洗池本就有拢声共振的声效,不同器物材质形状,鸣声各不相同,唯入静者能得其趣。
洛阳有《子夜秋歌》,便是乐者采大将军淋器旧声汇成,以箜篌主奏,馨士馆孙绰为之和赋,歌成之日即风靡河洛,渔子摇橹,晚归必歌。而顾昌这会儿已经无暇再向众人讲述声妙,只是敛息静听,不觉情动神驰,悠然自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