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判断传国玺真伪的标准,除了旧籍典故所记载这国器特征之外,便是祖青所陈述得玺过程种种。
这当中过程虽然不乏曲折凶险,但祖青讲述起来也是务求条理通顺、简洁流畅。当中也有一些大将军感兴趣的问题,他便稍作停顿仔细讲述。
如此很快便讲到他得玺之后逃离信都,在听到祖氏家将遭遇胜武军之前,沿途不断倒毙,沈大将军也不无遗憾道:“这都是难得的忠义英魂,可惜、可憾倒在了功成前夕。祖镇西旧事不作细论,时流言及,不乏一概否之,但能遗忠骨满庭,可见仍有一二可取。厚泽,记住此事,之后命人将这些义骨盛殓,荣葬诰园。他们或只效命门庭小义,但所做却是襄助王业的壮举。”
胡润恭声应命,又加了一句道:“仆等幸从英主,虽无壮烈可捐,但若论及忠骨义胆,绝无丝毫有逊祖门义士!”
他这里忙於自表忠心,祖青却已经忍不住热泪纵横,匍匐在地哽咽不止:“罪民、罪民……”
他一直忐忑於投南之后际遇如何,南国究竟愿不愿正式他的功绩而给予封赠回报,而在遇到胜武军之前那几日苦难更让他几近崩溃。可是在遇到胜武军之后,一切都在朝着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的方向发展。
当日被胜武军擒获后,迫於形势,祖青不得不提早暴露身世,又在王师那位将主田景审问下交代身携大功。那时的他,不乏惶恐,担心田景贪功逞凶,使他连面见沈大将军的机会都无。就算王师军纪严明,如此殊功,大概也要沾者俱惠。
然而,田景在得知此事后,虽然态度变得谨慎起来,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贪色,甚至对他所携带的传国玺都无好奇,只是连夜抽调兵众护送他并家众一行直往南面而来。中途胡润接手,除了行途饮食之类稍有照顾,更是没有一丁点询问内情的意思。
人之将兴,国之将兴,自有原因。只看沈大将军御下之英明,主将事主之谨慎,这一点便是羯国拍马难及。特别羯主石虎对臣下以威吓恫之,臣下则伺机反噬其主,败亡已经是必然!
至於今日得见沈大将军,虽然还是值得寥寥数言称许,但却追惠其父,嘉许忠仆,更让祖青生出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激,只觉得此前所有隐忍、所有苦难,俱都有了足够的价值!
多年夙愿苦求,一朝得偿有望,祖青更加不能控制情绪宣泄,泪水止不住涌出,几欲昏厥於地。
对於祖青如此至情宣泄,沈大将军也是深有感触。其实算起来,祖氏悖国之后,真正得以承袭其家旧势旧业的还是自己,当然那时候的豫州、淮南早已经一片糜烂,算不上是直接取自祖氏。
但是当亲耳听到祖青讲述其人苦心孤诣、誓雪家耻的那些坚韧与苦难,也让沈大将军感慨良多。
乱世自有其残忍,也不乏其魅力,且不说目下已经独大一时的沈氏,单单他的门生田景旧年不过苏祖之乱中从属苏峻麾下一个伧卒兵长,到如今原本的淮南霸主后嗣反要托命於旧年为虎作伥的游魂。
朱门轻堕,寒士青云,际遇流转,堪称精彩。不仅仅只是田景,沈大将军所仰仗成功建业的文武诸众,真正史载大名的其实不多,就算谢艾也仅仅只是作为一个西陲边将的面目为后世所知,但这些原本寂寂无名之流,在得到充分的机会驰骋其能的时候,也都做出了让世道满意、也无负大将军信重的功业!
祖青久久不能收敛情绪,沈大将军便让人将其引出妥善安置,同时又吩咐近侍者传令各方,注意搜索祖氏其余族众给予庇护。
虽然他来到这个世界时,北伐名臣祖逖早已经去世,但是对於其人,沈哲子是分外敬重,更兼有了这个祖青的缘故,他也不愿意祖逖就此绝嗣,该要给予相应的回报。
当然,眼下种种还只是祖青的一面之辞,传国玺真伪仍需鉴定。沈哲子也不避讳堂上胡润,直接打开锦盒,将那玉玺拎出,胡润也忍不住伸长脖子好奇打量,却迎来大将军一记冷眼:“你见过?”
胡润尴尬搓手,只是嘿嘿傻笑,那只独眼里则是兴奋至极:“玺归君父,门下自是欢欣忘形!”
听到这话,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来,单手握住这一意义重大、传承悠久的古物,口中啧啧有声。若说不兴奋,那是假的,一想到秦皇汉武俱都持此号令天下,心中那股豪情更是无从遏制的澎湃而生。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便下令将谢尚召来。虽然讲到鉴别国器真伪,似乎范汪这个儒道大宗师更有取信於人的权威性,但传国玺入手的消息,沈哲子还是暂时不打算泄露於外,因为那会让他后续一系列计划都陷入被动。
谢尚匆匆而来,待礼见之后,视线瞬间便被摆在案上的那一方古物所吸引,忍不住颤声道:“这、这是……”
沈大将军并不避讳,抬手示意谢尚上前。谢尚这会儿也顾不得失礼,凑到近前去膝坐案前,两眼死死盯住玉玺,每一寸都认真打量无数遍,甚至忍不住探出手想要稍作抚摸,听到旁边胡润一声低咳,才又猛然醒悟,拱手道:“请大将军持玺。”
沈哲子抬手抓起那一方玉玺,动作随意令谢尚都大感心惊肉跳,但旋即注意力又投入其中。如是端详足足半个时辰,谢尚才膝行退后,再对大将军下拜道:“恭喜大将军,恭喜大将军!”
“社稷之喜,哪是一人能当。”
喜事临门,沈哲子也难免矫情起来,将传国玺妥善收起,然后便一脸笑容摆手道。
谢尚思路敏捷,在亲眼见到传国玺之后,很快便也意识到大将军召他至此肯定不仅仅是为了鉴别真伪,於是他在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此事不宜贸然泄外,献玺者……完功在即,大将军久戍於外,还是应该即刻归洛。另社稷大喜,也应早告江东,请沈公得於从容慰犒群情……”
谢尚所言,正是沈哲子心中所想,他之所以留下胡润,就是为了让胡润率领一批兵众尽快返回江东,第一时间将河北此中诸事进展告知留守江东的老爹等人。人情蓄势已是年久,若没有一个周详妥善的准备,一旦完全引爆起来,也会生出太多不可控变数。
传国玺失而复得的消息,暂时不能泄露於外,最起码不可在晋世外泄。而经手诸人,祖青自不必说,沈哲子是一定要带在身边返回洛阳的,田景、胡润等俱都是忠诚度最有保障的门生家将。至於谢尚则是一个聪明人,用稍显露骨的提醒正是为了向大将军表明立场。
如今羯国信都也被攻克,虽然还是不乏残余,但此刻河北王师各部兵力也在陆续得於从容解放,投入到之后的收尾作战中。
即便没有发生祖青献玺这一件事,沈哲子也已经准备要在近期返回洛阳了。 之后河北复建、南北统一,已经不再只是单纯军务,更需要他坐镇於中施以协调。至今还没有起行,则是为了等待与羯主石虎有关的进一步消息。
不过这件事也没有等待太久,很快信都方面便传来辛宾急奏,言是已经生擒羯主石虎。
信告传来之日,广宗内外已是万众欢腾,羯主石虎因其暴虐,不仅仅只是行台必诛的首恶,更是河北诸夏民众恨之欲死的恶魔,其人如果没有一个归宿结局,北伐便不可称以完功。
当石虎落网的消息传来之后,河北各边凡知悉此事行台之众有关如何处置石虎的建议也都雪片一般涌入广宗行邸,人们对於如何处置石虎都报以十二分的热情。
在这一片嘈杂议论声中,沈大将军力排众议,亲自给石虎的命运画上一个句号:“奴中巨贼,杀乱邦国,悖逆章法,虐害苍生,荼毒诸夏,恶贯满盈,死不足惜!贼既受擒,自当明诉刑法,脔割夷族,分此贼门诸众血肉,养沃山河,告慰诸夏亡魂!”
将此告令遣送信都之后,沈大将军便结束了长达一年的前线督战,起驾归洛。至於河北后续追剿羯胡余寇军务,由大都督谢艾全面主持,冀州刺史沈牧襄助军务,主持冀州入治事宜。
而在大将军离开广宗之前,胡润已经先行一步,他将返回河南,率领豫州五千军府将士过江报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