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接近了,它是从港区一路蔓延上来的,最开始只是点星碎的光,伴随枪支“凸凸凸”“凸凸凸”的声响,偶尔还有“轰”的一声,小型炸弹与街道上的车辆、街边上的车库、大楼相撞,热浪喷发,还活着的人顷刻间化为焦尸,他们有帮派人士,有无辜的市民,有怀抱女儿的妇女,在被轰成焦炭之前,母亲还搂着孩子。
“支援、请求支援。”横滨警局的人倾泻而出,还有从东京调来的人,从周边城市借调来的警员,比起港口黑手党,他们的枪支弹药储备都跟不上,谁会想到有帮派在市民区大开杀戒,他们想干什么,想把城市拖入火海吗想让所有人一起陪葬吗
一部分警官负责组织撤离,他们没有经验,指挥也显得混乱,那些生活在城市中,生活在安定地带的富人慌了,有些人涌向新干线车站,而有些人则启动私家车,想逃到神奈川就安全了,但上私家车无疑是现在最危险最不智的选择,街上到处都是炸弹,即便是选择交通工具,灵活机动的摩托都要更好,起码速度够快,目标够小。
港口黑手党的人在跟警察对峙,在杀伤无辜的群众,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动了恻隐之心,对身旁人小声询问“这样真的好吗他们不是敌对帮派的吧”
“别说了,老头子讲无差别开枪,你现在不开,回去等死吗,里面死了多少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说的是港口黑手党内部,因为首领的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人了,有上层的干部,有底层的炮灰,他拥有一些中坚派,中坚派是首领一切命令的拥趸,当派系内传来异声时,会率先进行大清洗,一些人死了,而活下来的人,没有人想要尝试刑讯至死。
他们被恐惧压迫着,然后去屠杀别人。
[就算死于榴弹,也比牙齿被一颗颗敲掉,手指甲被一片片拔走好啊。]
“攻上山”小头领声嘶力竭地喊着,“首领让我们去崇明。”
驻守于此地的军警倒在血泊里,他们人数并不是很多,说到底守在横滨的人就不多吧,他们维护市民的安全,冷眼旁观帮派斗争,贫民窟是法外之所,没有人看也没有人管,即便如此,此地军警的折损率也很高,茶余饭后他们会互相开玩笑,说什么“家属能拿到的抚慰金”“保险公司都不卖保险给我们”,嘴上说说心里也害怕,但谁能想到会真有这一天。
他们以为自己只要小心翼翼地活着,不去管贫民窟的事情就行了,又怎么能想到暴力会找上门来
真找上门来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用血肉之躯挡在普通民众前那些百姓居民也许会死,但他们会先死,就是这样,为什么要付出生命,因为职责。
港口黑手党的人跑过去了,不看倒在一起的人,不看血,应该全死了吧,他们收到的命令是去崇明带走“某个人”而不是跟这群军警耗,首领说,为了找到为了把她带来,付出再多,死再多的人都是值得的。
一只手颤微微地在被鲜血染红的兜里摸索,手的主人倒在粘稠的番茄汁似的泊里,他动作太缓慢了,动作的频率与人能发出的微不可查的呼吸同调,倘若有心电图在身旁,屏幕上应该是一连串的平行线,再偶尔有声波动吧。就人类的生命力来看,他还活着已经是奇迹了。
运气很好,手机没有坏,还能使用。
”这里是编号2123。”每说几个音节就要喷出一口血沫,“港口黑手党目标崇明。”
说完这几个字,他觉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可以先休息了,于是手一松,手机滚落在地,可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直视天空。
天还是一样的天,有明月、两三点明星,有云,有夜雾。
月亮照常升起,地上已化作人间炼狱。
“为了、太宰、同学”高原普丽说一个字就卡顿一次,她呼吸有点急促,脸色苍白得不正常,东海不确定是因为月色衬托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更加仔细地观察高原普丽,这种观察绝不是人看另一个人,而像是画家为了描摹景色而盯着风景看,他看出了很多,比如说高原上下起伏的胸膛,她眼底跃动的神经末梢,她轻微抽搐的手指尖,这些动作都证明高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不行了,她已经维持不住自己的面具了。
挑衅一个即将崩溃的杀人犯,会有什么结果东海想,对方有可能会过呼吸,听说高原同学在礼堂门口过呼吸一次,但也有别的可能,有可能她会失控,会发狂,自己也会成为“作品”,成为刀下亡魂。
害怕吗,不可能不害怕,但有些事情绝对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做,世界上总有些事,是不能漠视的,东海想自己绝对不是个好人,要不然怎么会对学长学姐们的死无动于衷但是太宰君,他是不一样的,他没有欺负我,点头之交的朋友,说不定就是我们的关系吧。
“我来之前,其实想了很多事。”他坐在椅子上,面容沉静,当你清楚地知道高原普丽做了什么事时,一定会惊讶于东海的镇定,他有股置生死于度外的超然气概。
“我应该绝对不是一个好人,如果是个好人的话,当我看见那几张照片时,就应该来询问高原同学你了,怎么说呢,我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吧,毕竟学姐他们还在动,我可以告诉自己,我看到的照片是艺术照,是经过处理的对吧,那样的话,就可以活得更加轻松。”
“而且我思考当时的心态,我是绝对没有因为他们的死亡而感到悲伤的,人怎么可能不憎恨欺负自己的人才进入崇明的时候我很恨那些人,恨他们恨得要死,国中转学前夕也一样。”
“”
“那件事情,寺老师的事情,是高原同学报警的对吧。”
“”
“其实我有想过,要是没有戳穿就好了,要是没有报警就好了,因为我没办法恨老师,甚至很喜欢他的怀抱,我真是个恶心的人。”
“我这样心态扭曲的人,放在社会上也是死不足惜的,会有许多人想冲我吐口水。”
“不、不是的。”高原普丽急切地阻止他。
“请让我说完,高原同学。”他平静地说,“我知道,太宰同学一定去做了什么事,他可能进教室带走了我的绘画本,那是证据,只要销毁了证据,就绝对不会查到我的头上,他看过我的画,肯定什么都知道了。”
他说的是真的,因为高原普丽手上的绘画本上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何,画被从边缘线上整齐地撕掉了,肯定是津岛修治带走的,他那么聪明的人,应该会把画直接火烧了吧,烧了,成烟灰,就不见了。
“同时我也知道,他会挑衅高原君,你们在教室见面了对吧,我听说你们是一起回大厅的。”
“”无法反驳,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可以说。
[因为你说的,就是事实啊。]
“高原同学接下来会做什么,为了让所有知道的人都不说话,为了维护自己完美的形象,应该会动手杀死太宰君吧”
“我”她嘴巴开合,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很了解。”东海的眉眼几乎是舒展的,他轻松吗是的,他很轻松,即便马上迎来的是死亡,也能够昂首面对。
[有些事情,是比死亡更加重要的。]
“高原同学不可能会停手,你甚至无法控制自己。”东海说,“请自首吧,高原同学。”
“”她嗫嚅了半天说,“自首,嘛”
高原普丽轻声说“我想问东海君一个问题。”
“”
“我和东海君认识很多年了吧,从国小到国中到现在。”她说,“为什么不能当做这件事不存在,为什么一旦发现我可能会威胁太宰就主动上门要求我自首,你是不怕我失控,不怕我杀死你吗”“你和太宰同学认识了多久,他、他就那么重要吗”
[比认识多年的我们要重要吗]
“嗯。”东海说,“太宰他的话,其实是知道些什么的吧。”他说,“他进入学校的时间也很奇怪,说不定就是知道些什么,所以才进这所学校,才成为我们的同学,我有的时候猜,他或许就是因为看见了网上的照片,认出崇明的校服,所以才来我们这里的。”
“那你”
“但他对我的态度,是真挚的,当他说希望我们成为朋友,跟我聊一些艺术的话题时,他是真那样想的。”他说,“太宰同学不屑就是不屑,嘲讽就是嘲讽,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他说,“我想,他和我之间浅淡的友情是真实的。”
“我也是真实的”高原普丽不住地辩驳,为自己的行为,她手抵在心脏上,不住地说,“我是真的希望东海君能够得到幸福,我希望东海君能够好好的,我想要帮你啊,我想要帮你才会做那些事”她声嘶力竭地吼着。
东海摇摇头“高原同学的话,只是出于自我满足吧。”
[哎]
“你一直认为寺老师的事情是自己的罪孽对吧,现在想想,那个时候高原同学应该是看见了什么,才选择退缩的。”东海说,“其实你不用自责,那也是我的选择,是我自作自受。”
“至于讨好。”他无奈地扯嘴皮子一笑,“不是每个人都能被讨好的,高原同学。”
“如果你真想为我做些什么,就请去自首吧。”
“轰”
火,把住宿楼吞噬了。
“港口黑手党的人是疯了吗”飞鸟接到了消息,但他接到的太晚了,炸响、火光已经冲到了很近的地方,他们不要命了,甚至放了一把山火,把崇明所在的山都烧了个遍。
他们这群人被围困在山上,没有弹药,没有警力,敌人到山下,东京的支援刚刚出警,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那群疯子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没办法了,把教师聚集在一块儿,让他们尽量安排留守在学校的同学们逃离,而自己跟其他警察,他们一块儿挡在各个入口,挡在港口黑手党可能出现的地方。
他打了一通电话给织田作之助。
“嘟嘟、嘟嘟”
电话响了。
“织田。”他问,“津岛修治在哪里,他有什么办法没有”他为自己的想法而哑然失笑,过去这么多年了,对方的”父亲“,太宰治的才智依旧在他心里留痕,他想太宰治智慧近似妖魔,或许能从必死的局面中找出一线生机。
”呼哧、呼哧、呼哧”
他听见了织田作之助的跑动声,他在飞速地跑,肺部扩张收缩扩张收缩扩张收缩,过了几个呼吸才断断续续地说,“我们去找太宰治了。”
“哈”他想到了津岛修治的假名说,“行了,我知道了,津岛的假名是吧,你在找他”
“不,不是。”
织田作说“我们在找太宰治。”
“太宰治,五年前死于火光中的那个男人。”
哐当
手机落地了。
呼哧、呼哧
呼哧、呼哧
津岛修治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他在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接下来的话,你要好好听我说。”织田作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我去了板斋心过去所在的学校,小学,门卫给了我这个。”
咚咚、咚咚
津岛修治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看见了太宰治,看见了五年前的那个男人,他笑着、笑着,笑的跟自己记忆完全一样,他那么鲜活,那么生动,好像还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