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
仙界, 西帝帝宫。
若说中天帝宫只有一种圣洁无尘的白,那昆离的帝宫里便称得上是满目琳琅装点得如天边红霓,金银玉石琉璃玛瑙, 七彩斑斓,唯独见不得一点白色。
紫琼在过去的无数年岁里嫌恶过昆离的品味,除了昆离在偏殿专为她建起的紫琼仙宫外,她也不愿踏进昆离帝宫一步。
而直至今日, 昆离专为她炼化的缚仙索将她绑在正殿的高椅上, 紫琼被迫望着这满殿颜色,和殿中那个面带快意得近扭曲的笑容,让她忽觉着陌生得快要认不出的昆离, 紫琼才骤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昆离见不得的不是白,而是看到白就会想起的那个人。
就像她也并不是不愿踏进昆离帝宫,而是不愿想起,她的夫君除了是她的夫君之外,又做过怎样令她心恶难解的事情。
“你就这么恨他吗”
知道这缚仙索是专为她准备的,紫琼也懒得挣扎了, 她就靠在凉冰冰的高椅里, 带着怜悯的眼睨下殿内。
“他救过你多少次, 你还记得清吗”
昆离坐在殿内正中备下的椅里,面前琴桌上置着一面古琴,他闭着眼, 愉悦地, 陶醉难已地, 抚琴鸣出轻缓的清音。
紫琼的话没让他皱一下眉。
“他救过的岂止是我”昆离睁眼,仍是微微笑着,“想杀他的, 又岂止是我”
“可我们终归不同。万年情义,在你眼里比不得无上尊位,是吗”
“是。”
昆离忽冷了笑,指下飞弹,琴音亦戾然铮鸣“你问我有多恨他,我自然恨他同是帝阶仙位,凭什么他便理应至高无上、悲悯世人,凭什么我就只能是被他救下的那个若我是他,若我是他我也能叫世人景仰,比他风光百倍千倍”
“”
紫琼望着阶下越发叫她陌生的人“可他做错什么了他不该救你吗”
“是”
琴音一声急过一声,显得琴后那人神情都狰狞
“他不该救我,更不该救任何人若要作神,就该高居十六重天上不问凡尘因为这界,这天下,这芸芸苍生,容不得一尊无错无垢的圣人”
“”
紫琼难信地听着耳边还在回荡的话音。
许久过后,她终不忍再看那张陌生又好像曾经熟悉过的面孔,将头低靠向椅内,她不愿再看他一眼。
昆离瞥见她反应,眼角微微一抽,他冷然笑起来“怎么,心疼他了”
“什么”
从那语气里听出几分怨毒,紫琼一僵,扭回头。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南蝉一样,从万年前就早爱慕他,只是南蝉比你显露得早,所以你没有选择,这才选了我。”
昆离声音似乎平寂地说着,额角青筋却都暴绽起。
他恶狠狠地瞪着紫琼,如苍鹫盯着猎物。
“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比不过他,世人都比不过他可那又如何,你看他万年前什么下场,今日又会是什么样的终局中天帝君又如何还不是只能被我玩弄在股掌之间吗”
紫琼终于确知自己方才听出的情绪并不是假。
她怔愣地望了他许久,忽地,像是被他也感染了似的,她也低头轻笑起来。停不下来,直笑得花枝乱颤,垂下的青丝鬓发摇曳。
在她的笑声里,昆离的面色一点点冰冷而阴沉下去。
“你笑什么”
琴弦被兀然拍停,他向前倾身,死死盯着紫琼“他今日便要死了,死在界门之下,死在他唯一真正爱过的人手里而那个人不是你我留了万年只为今日的除魔匕自会叫他神魂具碎我要将他神魂本源全都喂入翊天里,叫他生生世世到死都得为界守着界门这很好笑吧是吗你怎么不笑了你再笑啊”
“”
在昆离疯癫似的话音里,紫琼慢慢收了笑音。
她怜悯又悲凉地望着阶下的昆离。
“我不笑他,我笑你,笑我们。”紫琼合上眼去,像再不愿看阶下的人一眼,“万年夫妻,昆离,你不懂我,我亦不懂你。”
“”
昆离的神色骤然僵停。
下一息,他像是忽然从什么狂态里醒回神,神情又变得讨好,他快步上了长阶,直到紫琼身旁,毫无犹豫便跪下去,捧起女人的手托在掌心。
像这万年里一样,好像还是那个仙界人尽皆知的最怕妻的西帝。
“我错了,紫琼,你别怪我,我怎么会不懂你呢”昆离低头吻着她的手,“万年前若不是你最后参入战局,那我早和断辰一样,在他手里魂飞魄散了,哪还有今日我知道,我知道你更喜欢的是我,不是他,你选的也是我,是我”
话声未消。
紫琼从他手中抽离自己的手,她漠然睁眼“不,你不知道。”
昆离僵硬地抬头。
他的紫琼明明近在咫尺,但好像第一次如此遥不可及地看着他,她眼里含泪,望着他的眼神却陌生至极
“我没救下我的夫君,他万年前就死了。”
“我爱的是万年前为我抚这支琴曲的昆离,不是你,可笑我骗了自己万年,到今日才醒。”
“”
昆离僵住的神情从面上慢慢褪去。
他起身,垂下眼“你累了,紫琼,你都在说胡话了。”
紫琼闭目,自嘲也嘲弄地笑了笑。
“你好好休息,相信我,很快,很快就结束了。以后界再也没有那个人,我们就能安心,不用再怕,做生生世世的夫妻。”
“”
殿内寂然无声。
昆离朝外走去,在跨出大殿前,他停下,回头望高椅里那个从第一眼见便清远而美丽的女帝。
那时他只爱她,什么都不在意。
“你信吗,紫琼。”
昆离低回头,像自言自语地,他迈出殿门去。
“人的心,都是一点点变得贪婪的。”
小琉璃妖从不知道,界门下是如此冷的。
若是界门之内的域外战场,应当更是寒意难抵吧。难怪每次他从域外战场回来,金色的薄甲上总着凝结一层血色的霜花。
她以前总想,要一直,永远陪在他身旁。看他出征,守他归望。
可一眨眼,万年便消失在她记忆里。
她再醒来时,所有人都说他已经死了,说他被剥心拆骨,他最好的兄弟说他连最后一缕神魂都被域外天魔侵蚀,说他至死也不得安宁。
那是她守望万年的神明啊,她万年前做了什么,就算世人皆不知,她又怎么忍心看他如此下场
小琉璃妖只觉得心口疼得难挡,连着识海里的痛意一起,像要吞没掉她的意识。
她好像没办法清醒太久了。
是要死了吗
那就在死之前,将那个胆敢觊觎他神魂的魔一并带走吧。
她的神明本就该一尘不染,他最喜欢白,她想叫这世上一切污黑的暗淡的全都挨不着他。
疼得靠着翊天蜷起身的少女握紧了冰凉的匕首。
她低头看向手里。
除魔匕。
小琉璃妖用指尖轻轻触过它,匕首锋利,将她指腹很轻易就划了一条细小的口子。一粒艳红的血滴落上匕首,然后没了进去。
小琉璃妖像是不察,只失神地望着它。
她觉得好奇怪,她从第一眼看见它,就觉得它那样亲近,又那样可怕。
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很像,但又好像不一样。
昆离说这把匕首有除魔之效,所以从他得到它那天起就在身旁留了万年,只待今日。
只待
小琉璃妖僵了下。
她听见脚步声,再熟悉不过的,总是能叫她心安的,在她昏沉嗜睡时会抱着她从中殿走回内殿的,那人的脚步声。
可他不是他。
她的神明怎么会甘心入魔。
小琉璃妖松开藏在怀里的匕首,从蜷坐在阶下的姿势慢慢仰头,她靠着翊天支起身来,在难抑的泪花里看着赴约而来的神魔一步步走近。
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她藏在那个小小的琉璃池子里,在池水旁悄悄吹着泡泡,每望着他一身薄甲,披云色离开,又曳着霞霨归来。
偶尔他会停下,略作驻足,像是很淡地笑着,望池里的小水妖一眼。
那是小琉璃妖最珍贵的记忆。
可他死了。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回来。
脚步声停下。
小琉璃妖早已疼得眼前恍惚,看不清那人的神情。
“你回来啦”
小琉璃妖只努力灿烂地笑起来,她在模糊的视线里,朝着神魔张开胳膊“我们一起回帝宫好不好”
“好。”
神魔低声答道。
小琉璃妖忽然觉着,看不清也好,她不会见到他额心的半边魔纹,也不会看到他失去了的金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