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时琉当真随酆业去了宰相府赴宴。
只不过宴席上还未待足一个时辰,时琉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昨日坦然无畏地放出的患难与共的话了
她是想和酆业患难与共没错,但她想的是生死荣辱之难, 可不是这些繁复得能将人逼疯的阿谀奉承。
偏偏她是作为侯府的掌事女官陪同酆业来的,在女客宴席这边,她被安排在除了宰相夫人的主位之外的第一客位。
无数双眼睛盯着, 想中途落跑都做不到。
枉费来之前的一路上,她还认真构思了如果宴席上有人故意提她旧日身份出处, 要如何应对才算上上。也难怪, 听过她的考量, 坐在马车里的小侯爷一边耐心地给她上着今日份的药, 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了句,“他们敢”。
彼时时琉还以为是他自负, 现在却算是亲眼见了不夜侯威名在外,就算暗地里有人巴不得唾沫星子戳碎了他们脊梁骨,但明面上, 也确实是没一人敢稍露分毫不敬的。
且时琉不必去看都猜想得到,慑于鬼面将军的威名, 男客席上, 酆业那边一定比她这里清静了百倍。
至于这边
时琉借着喝水酒的动作,微微仰头一扫席间。
对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眼神无数。
时琉吓得连忙放下酒盏,遮着下颌吐了吐舌这酒也太难喝了。又辣又冲, 呛得她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这青山烧有些辛辣了, 你可是喝不习惯”
时琉正拿手背偷偷给辣得微热的脸颊升温, 就听见身旁响起道极温柔的女声。
她微怔了下,仰头去看。
与满席衣着华贵裙服繁琐的客人们不同,停在桌案前的女人看起来四十上下的年纪, 但保养得体,身上只一套素色裙袍,端方大气又不失温润风仪。倒是与对方眉眼笑颜间的气度十分相称。
只是不知为何,在时琉仰头望她时,这位夫人似乎怔了下,滞然失神。
而时琉已经起身作礼“不夜侯府掌事女官时琉,给国夫人见礼。”
面前女子虽衣着素雅,但头顶简单冠起的发髻上那支御赐的小凤钗却做不得假。
时琉第一眼便猜到,这位就是宰相夫人,更是朝中一品诰命夫人。
这片刻间,宰相夫人也回过神来,她掩住失色,但仍是望着时琉。
陪在宰相夫人身旁的中年女官忙笑了笑,接过话头“早就听闻不夜侯在府中藏了位女官,只听得侯爷向陛下讨你的封名,却从不舍得带出来让我们瞧一瞧,今日见了才知道,如此倾城色,难怪侯爷舍不得带出来呢。”
若是搁在今日以前,听了这话,时琉大概还会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今日一宴,在这位正牌主人到席前,时琉都快被那些围上来的各种溢美奉承之词给淹过去了。
这会再听起这句,时琉已经寻常得不能再淡定了。
简言几句谢过,时琉便目送那位女官陪同宰相夫人向着主人席绕了过去
和女客席里其余不解的来客一样,时琉茫然望着再次入了后堂消失掉的宰相夫人背影。
不是该开席了吗
怎么又走了呢
没一会儿,时琉等人就等到了宰相府的女官来席间给大家赔礼,口称宰相夫人忽然身体不适,今日不能主持宴席,望来客们海涵云云。
于是,第一尊位的宰相府女主人不在,受难的又成了客席首位上那个可怜无辜想逃的不夜侯府的小侍女。
与此同时,宰相府内院。
“那是我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肉我惦念了她十多年,我决计不可能认错”
“就看她一眼,一眼,我就认出来了从那伙天杀的贼人将她掳走后,我多少年里夜夜梦见她那双眼睛这世上哪有小女娘还能生出我儿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
“你不信你给我去看,给我看好了枉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宰相,亲生骨肉就在这封京你的眼皮底下、你竟然都找不回来”
“听说还是被侯爷当杂役女工买回来的你这个丧良心的老东西,你让女儿吃了多少年的苦”
“什么掌事女官,不就是他侯府里的侍女吗他、他要是敢欺负我女儿,不夜侯又怎么了,我跟他拼了”
“你,你这么大岁数了你还怕他一个不到而立的少年人”
“我苦命的女儿啊”
内院的仆从一早就被遣出去了,偌大院内空无一人,只听得情绪激动的女声夹杂着一个低眉下气地哄着的男声,半晌都不得寂静。
若是仆从们在,大约也是不敢认的
那个市井泼妇似的揪着他们宰相耳朵的泼辣女子,哪有半点像他们府中平日里端庄淑仪的一品诰命夫人
但看宰相这副十分自然的做低伏小且毫无心理障碍的模样,显然早是多年习惯,一以贯之了。
最后一个骂一个哄,折腾半天,不知达成什么共识,后院内终于暂时安静了下来。
宰相府这一场寿宴的女客席,大约开了两个时辰,却足让时琉受尽了仿佛十年阿谀之词累于一日的磋磨。
宴席结束后,时琉只觉着满头晕沉,只想到头就睡。
偏还不能够。
“宰相夫人,请我,留下一叙”
时琉努力捋直了舌尖,确保自己的回话没有失什么分寸。
而宰相府中专程来传话的女官恭敬得很,始终低着头躬着身,偶尔才会趁话隙抬头细细瞧上面前少女一眼“是,侯爷也在后院。”
时琉眨了眨眼。
从前听酆业偶尔提过,当朝这位宰相是个笑面虎风格的“老好人”,朝中还盛传他有惧内之名,平日里也永远是笑呵呵的,但能在这大罗朝中波云诡谲里登上相位还长坐安稳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善与的人物。
不过怎么想,她也只是一个小女官,对方总不至于为难她吧
这样艰难地想完时,时琉也已经跟着传话的女官到了宰相府的后院花园。
园中设着待客的小亭子。
亭下,酆业似乎已经等了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