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艳阳洒入屋内,寿哥逆光而坐,表情看不那么分明,身上光滑的锦袍折射出细碎银芒,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越发显出几分帝王威仪。
他的声音也从那光团里传出来,依旧是那样活泼,带着些孩子气,却莫名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嬉笑道:“平身。沈瑞,你是几时知道是朕的?是杨先生告诉你的?”
沈瑞正撩衣摆待起身,闻言有些错愕的抬起头。
寿哥见他这样反应,不待他回话,便咧嘴笑了,道:“朕就知道杨先生不会说。”话里满是高兴的意味,说罢又挥手朝一旁示意道:“坐着回话,宫外要也讲那套规矩岂不闷死了。”
沈瑞心下松了口气,跟这九窍玲珑心的小皇帝说话,真是半点大意不得。幸而他方才是真的惊讶寿哥会提到杨廷和,纯属自然反应。这若是稍有冲疑,以寿哥的敏感,怕不得连累岳父受猜忌。
沈瑞站起身,谢了坐,并没如那些谨慎臣子似的诚惶诚恐坐半边椅子,而是踏踏实实坐了。他心知一会儿寿哥要问案子,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悬着半边身子还是他自己遭罪。
这举动落在寿哥眼里,却是觉得到底没看错沈瑞,果真是个坦荡之人。
寿哥清了清嗓子,又问:“既然杨先生不曾说,你又是怎么知道是朕的?”
沈瑞恭谨回道:“学生……”
寿哥打断了他,不耐烦道:“学生什么学生,说得老气横秋的。虽你知道了朕的身份,但咱们这交情,这么说话恁的别扭,还是自称‘我’吧。”说着又笑眯眯道:“待他日你中了进士,成了天子门生,再自称学生不冲。”
沈瑞被这一打岔,委实提不起那恭谨态度了,笑了笑便从善如流道:“那便借皇上吉言。我先是觉得文虎的神情有些古怪,皇上是知道文虎那性子的,淳朴率直,半点也藏不住心事……”
寿哥已是拍案大笑起来,“是极,是极!你是不知道,虎头刚得知朕的身份时那个样子,那嘴张的,都不是活吞鸡蛋,倒像活吞了只整鸡!哈哈哈哈哈!”
笑了几声,寿哥忽又有些怏怏的,嘟囔道:“可惜了,之后虎头就总这般扭捏起来,也不如从前爽快了。”又斜眼去瞧沈瑞,道:“你莫要学他那样子。”
沈瑞心道,有几个人敢在皇上面前肆意爽快的,口中只笑道:“文虎也是纯然赤子。”
寿哥也承认高文虎的实诚,便点头笑了,又示意沈瑞接着说。
“入得包厢,见是皇上坐的主位。听了张二公子介绍,这在场都是勳贵重臣之后,皇上年纪既不居长,那便是身份最为贵重了。且……”沈瑞面上略有冲疑,还是道:“且皇上身后跟着刘内官,我原有过几面之缘,知道是司礼监的内官大人。我心想便是天潢贵胄,也没有司礼监内官大人跟着的道理,再回想过往与皇上相处种种,便猜是九五之尊了。至他们都走了,刘大人又退了出去,我才确认……”
寿哥既然连这么个不起眼的茶楼都能查个底儿掉,他和王守仁认识刘忠的事情自然也瞒不过,不如坦然说了。
寿哥带了刘忠来,其实也不乏试探之意.
听沈瑞说得坦白,他满意的点点头,道:“沈瑞,你果然是个细心人。”因又道:“想来,你也知朕叫你来是何事吧。”
沈瑞起身郑重起身拜下,发自肺腑的感激道:“谢皇上使两位钦差大人还沈家清白!”
若非小皇帝派了王守仁来查这个案子,便是他和沈理有再多证据,也未必能翻案如此彻底,他的感激是半点不作假的。
寿哥见了,笑得开心,用指尖敲了敲案台,带着些亲近的不耐烦道:“起来,起来。恁多礼,好无趣。只坐下好好与朕说说这事。”
说话间,他又敛了笑容,严肃道:“沈瑞,你知道,朕要听的是真话。这事来龙去脉,你查到些什么、想到些什么,统统都说与朕知道。”
沈瑞应声起身落座,一五一十将回到松江后的种种尽数讲了,不过对於沈珠部分,还是用了些春秋笔法。
沈瑞心里也不太确定,虽然当时突击用了心理暗示,让沈珠抗过了锦衣卫的问话,但彼时张永带锦衣卫审沈珠时并未用刑,如今回京日久,三司会审,若有旁的势力想得到别的答案而动刑,沈珠保不齐会说什么。
因此在回寿哥话时,沈瑞并未将话说死。
寿哥一直静静听着,也没打断沈瑞自行提问,末了又示意沈瑞喝茶润口,他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忽问:“你估算,祸乱松江的太湖水寇在多少之数?”
沈瑞喝了两盏茶也缓了过来,不想寿哥先问的是这个,这性格,果然如史书所记,果然是关心武事大於一切。
他略一沉吟,道:“我回去时,松江各方所说匪寇数不尽相同。因松江久受倭患,百姓畏之如虎,百余匪寇就能引起大乱,百姓之言也不能尽信。我以为,这次匪寇以劫掠为主,八成以上富户人家被洗劫,这挨家翻检、搬运钱财、押掳妇人所需要人手不在少数,因此我估算,前来的匪寇当逾千数。”
寿哥忽道:“前日张永密奏,已剿灭太湖水寨三处,斩匪七百余,俘虏近千,解救松江被掳百姓百三十人。”
沈瑞立刻精神起来,满脸喜色道:“太好了!”然后才想起客套话来,忙又补充道:“恭喜皇上!”